同她一起干粗活的下人,是个被人叫“大狗”的,问他干嘛叫大狗,他说娘生他时是狗年,狗容易养活,就叫大狗了,笑时一嘴的白牙。女人细细算算,自已属猪,这大狗还比自己大一年呢,要叫他狗大哥,吓得大狗差点跪下来,连叫:“奶奶使不得!使不得!”
女人说:“我哪里是奶奶了?奶奶有干这活的么?”话没说完,泪水也闪出来了。
大狗没话说了。女人见大狗人实在,干活卖力,偷偷到粮仓里抓了几把花生塞给他,让他回家路上吃。大狗如获至宝,觉得这奶奶人好,是个活菩萨,这菩萨要干粗活重活的时候赶紧抢过来了,不让她受累。女人磨了玉米,要把磨盘搁起来冲洗,大狗见了叫道:“奶奶你不要命了?这么重的磨盘小心闪了腰!”一把推开,憋了一股劲,两手握紧磨把一掀,磨盘就被磨心顶起,一半高一半低。大狗看着女人裂开两片嘴唇冲女人傻笑,女人想夸他气力大,不想却骂:“大狗,你傻啊?闪开,我洗磨。”从木桶里舀起一瓢瓢清水冲洗玉米屑。大狗笑得更憨了,跟个娃娃似的。
婆婆要为儿子再张罗一个女人。这个消息足以让女人崩溃,有本事的男人都要娶好几房女人,虽然这样的事实从小就有耳闻,但自己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的男人抱着别的女人睡到一张床上去。她躲在房里哭了,男人却不耐烦,骂起来。婆婆听见,院外就大声说:“你哭什么哭?哪里委屈你了?你算值钱的了,我的女儿也是宝贝,不也是嫁给你哥了?进我们家也没怎么着你,你哭丧呢,我还没死呢!”女人想想也是,近邻四下的女儿,她嫁得算是值钱了,让哥哥也有了媳妇,好几石麦子省点吃也够吃上一季了,爹妈少受不少苦。只是心里很想家,想爹娘哥哥。她从来没想过要嫁进富门大户,门不当户不对,不如贫苦家门里的通融疼人,说话干事要小心,心里跟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不要多富有,能踏实过日子疼自己就行。现在,这个美好的愿望已经被打破,永远不能再有了。嫁进这门时她在赌,赌自己会遇上心中那个男人,成亲头一阵男人的一切确实让她相信自己赌赢了,不料自己肚子实在不争气,就是怀不上他的种,没能鼓起来,让婆婆满意。现在,男人不再是从前的男人,他不疼她了,开始骂她了,嫌她头发乱,衣服脏,一身的汗酸味,没从前标致了,他就要跟别人的女人好。
更要她命的是:婆婆要她服侍这一对男女吃喝!送饭必须退着进去,眼睛不许去看床上的人。这种规定从前没听说过。虽然看不见,头一次送饭出来,就跑到马棚里痛哭了一场,心很酸,很痛,像有人拿着棍棒在心里播搅,一阵一阵地滚腾着。
婆婆在女人送饭的时候,总要坐镇院外,看着女人一步一步退着进房,慌慌恐恐,整治好酒食饭菜,目不斜视,径直走出,才安心。婆婆这是依家族旧例,怕有些女人性子太烈,看见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在床上,会吃醋生恨,甚至做出伤人的事来。先人曾经就有过这样的例子,头房媳妇受不了那场面,趁机会在饭菜里下了毒药,两人饭后中毒身亡,送饭的女人也上吊而死,为了吸取这种教训,这家就规定:凡为此送饭者,必退步而入!
女人不知道有这一层缘由,但只要一踏进这院子就觉得心痛,想落泪。直到一次又一次地退着进去,再出来,哭得自己也不想哭了,泪也流得没有了,心也淡了灰了麻了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