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里过年过节,必组成狮队,队伍彩旗,牛皮大鼓,锣,镲,家伙物件齐全,人穿彩衣,腰系红带,遵循既定仪式的规则,从上村到下村,最后进入村中的“三界庙”。鼓声敲打节奏数百年来未变,但没有书面曲谱,全靠人们平时耳听心悟,以一腔喜好之心练成。良北村的四月初八,更是热闹非凡,风行数百载之久的“抢花炮”活动此时必如期举行,邻近几个村落派出青装年“抢炮代表”与主东家良北村一道,竞抢一个大小如杯口的铁环,竞抢者皆赤裸上身,光脚,蛮力撕夺,情形最似公牛群架,野蛮而刺激。争夺到紧要处,则有千数男女老少呼声震天,一颗颗脑袋随着花炮的动向摆动,如柔软的茅草被风吹刮一般,整齐统一,而擂鼓者则更加卖力,鼓声密集激烈,节奏紧凑短促,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人的肾上腺激素直线上升,抢炮者、观看者、组织者、奏乐者精神高度亢奋。这样的活动难免有擦伤碰伤跌伤的,鲜血直流而无暇顾及。事后有人问伤者疼不疼,皆答:“根本不知道疼!”抢花炮伤了不疼,认为是神灵在保佑。而夺得花炮者,更是荣耀无比,每日敬奉,香火不断,事之如神佛,祈求年年岁岁五谷丰登,老少安康,子孙贤孝,读书聪明,升官发财。
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年四月初八,则伙同班里数位好事者逃学,到良北村观看抢炮活动。村中民风淳朴,虽平时为鸡长鸭短猪狗瘦小争大吵,但若闻人从外村来而为观看抢炮,则可不管陈梁高杨哪姓哪家,进去必管吃喝,不论亲疏厚薄,一如上宾。我近年观察,邻村学生在四月初八旷课来良北观看抢炮之风,有增无减,老师也尽随学生心愿,嘱之以“注意安全”、“按时回家”一类的话后便不再追究。
自从过了而立之年,我才注意音乐,才在业余学习一些音乐知识。自认为音乐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接受它、欣赏它不需要任何知识功底,不论肤色,不论语言,不论国界,不论古今,从菜园里的植物,圈里的奶牛,准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生死离别爱恨情仇里的人们,都在愿意接受着音乐的喂养。每次鼓声响起,则用音乐的知识分析,分析它的节奏型为什么被人选定成这种形式,而不是别的形式,为什么人们听到这个的节奏的鼓声,都特别兴奋。那应该是一种简洁的质朴的节奏型,符合农村人的内心需求。所以,响声一起,就会得到千百人的精神响应。某小学五年级学生,衣衫破烂,经常十天八天不洗澡,上课就是睡觉,在课桌上流了一滩口水。新学期开学,老师让他签名领书,他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然而,中午饱饭回校,他就地取材拿课桌当大鼓擂打,节奏与四月初八的鼓声节奏毫无区别!一人擂,其他孩子也不由自主地敲打起来,一时间吵闹不已。我惊呆了:一个目无识丁的小童,可以就地取材地把敲鼓的节奏演绎得水到渠成,自此暗下里发狠练习,节奏却完全走样。显然地,我不是这个村的人,不是鼓声奶大的孩子,血液里没有亲近鼓声节奏的成分。
村中有中年男子陆某,瘦,勤劳,喜烟,但凡有人曾分烟与他抽,事后必纠缠再要,从未有不遂其愿而作罢的时候。村中人抽烟时,都躲避他。青年时,不识男女滋味,父母为子嗣大事着急万分,带他多方求医,无效,再到南宁男科专科医院,也无效,有人建议带他去城里跟“小姐”一展云雨,然而更多旁人反对,怕他识事后强行与村中妇女作有伤风化的举动,父母心灰放弃,任其自生自灭。奔腾的血液在身体里冲突,生命秩序早被搞成一团乱麻,日久年深,患下精神失常之症。陆某平时下地劳作,常常脸带笑容,疯子行状,但无攻击性。闲时则双手当空拟擂鼓行状,口中作“咚呛——咚呛、咚呛、咚呛——”,从家里出发,沿往日狮队所经路线,缓慢行进。所有神情、动作尽拟鼓队所作,进至三界庙中,敬拜三界爷后,退出,旁有老者孩童掩嘴而笑,陆某浑然不顾,沉浸在自拟的鼓声中,若有小童大喝倒彩,也不生气,擂打动作更加夸张,更加用力,口中作:
“嘚咚呛——咚呛——咚呛咚呛咚呛——”竟一路回家去了。
2013年4月24日晚于广西山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