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村里人生活贫苦，油盐难继，遑论菜色？小孩子是长身体的时候，十分爱吃菜，盘里的菜往往被孩子们一扒而光，还要把含油带盐的菜汁往碗里倒，俗谓“倒菜汤”是也。大人们对此除了直接批评，更有一种十分有趣的心理惩罚：“你再倒菜汤，长大后娶老婆（出嫁）天就要下雨！”
在农村，下雨是什么概念？那可没什么诗意，特别对于结婚的家庭来说，一路泥泞，路滑难行，新姑爷的一身新鲜衣裳被弄脏，嫁妆还难以送到夫家；屋里四处是泥巴，连安排酒宴也十分不便，严重影响前来参加喜宴的亲朋好友。长期以来，人们对于结婚那天下雨，几乎看成了上天对这对成家新人的小小惩罚。亲戚朋友们难免有一些感叹。
2011年冬天，几乎没下过雨，大路小路尘土飞扬，赶个集，一个回来，衣服上，脖子上，眉毛上，甚至鼻孔里，全沾满红色的灰土，十分狼狈。2012年元旦一过，天转阴，将雨。元月六日，是邻居家小杨同志的大喜之日，寒冷中竟整日飘扬着细雨，路上的尘土全化作油状的淤泥，人车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打趣说：“小杨，你小时候是不是倒菜汤啊？”听者皆以为乐，小杨也呵呵而笑。
生老病死绝对是大事，但结婚更是大事喜事。大事喜事要大办特办，即使是借钱。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可以缩减预算，唯独此事，只许更热闹，不许冷清。
我参加过十数次同学、朋友、亲戚、同事的婚宴，新娘的除了听老人们安排，等着夫家的叩拜请求，出门，启程，进门，拜堂，进房，礼成。村里人有谓“嫁女狗舔锅”，意思是比较简单，冷清。——至今我尚没明白简单跟“狗舔锅”有什么样特别的关联。
但是，新郎家就没这么简单了，农村里的婚宴可没城市里的简单，亲戚朋友汇一块，有婚庆公司负责操作，看似非常专业，实则缺乏人情味。最操心的是新郎的父亲，因为在农村，谁娶老婆，直接说是他爸娶新妇，仿佛结婚不是新郎的事，是他爸的事。
首先是吃。八人一桌，无论老幼，主东家得先让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朋友喝足吃饱，鱼、肉、鸡、鸭，总共十种，荤多素寡，油腻粘重，香飘数里。还必须让他们打包回家，每逢此等喜事，打包之物必多于吃下肚子者。入席时，主东家高高兴兴给亲朋每人发一个塑料袋以供此用。桌子往往不够用，必向邻居家借代而用，但凡结婚使用，最小器的邻居都会变得十分大方，乐意借予。
新郎家人潮汹涌，挤满了厅堂，房间，转廊，甚至门前的大树阴。这么多人聚在一家里，地上狼藉之貌可想而知，骨头、饭粒以及各种不小心掉下来的菜，汤水。吃饭声，喝汤声，啃骨头声，更有喝酒猜拳的，大呼小叫，难辨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故一般情况下，在农村，结婚之事，要在秋冬举行，如果是夏天，则热得一塌糊涂。我曾经参加一次五一期间的婚宴，屋里空气混浊，人们满脸大汗，我等不到菜色上齐，就抹嘴而逃了。
这一天的狗也跟着享福，骨头吃得发腻，老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估计是想吃肉。
必须注意的是，这样的喜宴，须得两天，婚礼前一天的，村人谓之“假酒”，婚礼当天，则谓“正酒”，以正酒的这一天最为隆重。然而，一些重要的角色，如厨房人员、新郎的舅舅等人，须在假酒那天就到位，主持开展相关工作。
其次，礼物礼品的回赠，大有讲究。同宗者，外亲者，一般亲戚，朋友，同事，同学，所来贺礼皆有专人记录保管，各类具有象征意义的礼品更是极为考究，如舅舅之贺礼须有鸡，酒，饼等类（各地风俗有差异，仅以我之所知为要）。经济风潮涌起，有的也以钱款代以上物品，但记录者必须注明，否则，会闹下笑话，甚至亲朋不和。
再是人员安排。要让所有来参加的人吃得高兴，玩得高兴，各类物品安全有序，最操心的是主东家及其兄弟，曾经听说某村有一家人办婚宴，桌子上摆放的物品中有莲藕，一亲戚的儿子顽皮，不知高低，竟拿着要吃了，弄得主东家有火无处发，儿子父母更是脸皮无光，以痛打儿子一顿向东家赔罪。最麻烦的还是来吃喜酒的亲戚中，带有婴儿，婴儿乍来生疏地方，哭闹不止，更麻烦的是孩子有什么身体不适，儿子洞房之夜，东家却要安排人将生病的婴儿送往医院。
四则是礼仪规则。所有的女人在这一天是一生中最为荣耀最为尊贵的时刻，但于新郎，却是一生中最忙碌也受约束最严厉的时候。在长辈的指导下，着装，出发时间，怎么进女方家门，怎么给见面红包，三叩九请，把新娘接回来，进男方家门时更为庄严，跨火盆，进厅堂，在主持婚礼的长辈祷告中，在所有亲朋好友的围观下，向祖先跪拜，送入新房，方算礼成。其中规定之多，各地略有差异，但汇总起来，几乎能成书，我在参加小杨同志的婚礼时，对同事们说：“既然这些礼节如此繁琐，我看把它写成一本《结婚礼规手册》拿去卖给新郎，估计会赚不少钱。”同事竟杂然相许。
因为新郎不明就里，犯规者不少。从前村风淳朴，讲究明媒正娶。即使是自由恋爱，女方家长也必寻出一个媒婆，如果男方想删繁就减，略去办喜宴，女方家长多会极力反对，最后虽然也成了亲家，然而心生芥蒂却是难免的。新近，未婚同居者众，我的一位同事也随着进到这风气里去了，到成婚迎亲那天，新娘的兄弟以此为由，每人向新郎索要一条当天买的裤子，否则，不许把新娘接走，同事此前没有准备，只能马上到圩镇上买裤子，时至今天，仍为工作之余的谈资。
新郎迎亲当天，第一次进女方家门有严格规定：绝对不许踏大门的门槛。人们认为这个时候踏门槛，有损新娘母亲的阳寿。曾有人犯此规，或被责骂，传说中还有准丈母娘大怒要拿刀把新姑爷的脚砍掉的。所以，到村里女方家吃喜宴，会发现人们总会盯着新郎的脚。
这数十次参加婚宴的经历，让头脑中有着浪漫不羁思想的人如我者，曾一度闻之色变，感觉当一次新郎，就像受一次酷刑。然而，这些年渐渐明白，之所以难，之所以繁，之所以约束严厉，是因为长辈们都是过来人，都非常明白：这样的事，你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就够了，不要想着第二次！台湾曾仕强教授说他结婚当天，他爸爸不让他吃饭，把他饿得差点晕了，也是这个意思。从前的邻居小陆说：“我的老公要是跟我离婚，他怎么把我接过来就怎么把我送回去！”
古时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训。所谓齐家，就是把家里的人关系都处理好了，家人融洽和睦了。而这当中的关键，则是那一个与自己不同血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老婆。夫妻的感情，是人类伟大的感情。两个之前毫无血缘的人都把对方看成自已的生命的全部，要跟他（她）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同生育出儿女来，还要一起分享快乐，一起担起生活的风风雨雨，这显然有别的父子，兄弟，姐妹的任何一种感情，在对待这些家庭成员的感情中，无论任何人都是有所保留的，唯独对跟自已结成夫妻的那一个没有家族血统的陌生人毫无保留。他们在结婚为什么要请三姑八姨大吃大喝，原来是这两个能在一起生活大半辈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让亲友们做个证明，证明这个人类最为伟大的感情，让他们在漫长生活的大大小小的磕磕碰碰中坚守今天结婚时多么不容易的一份执着与纯真的感情！
从这个意义出发，婚礼必须繁，必须难，必须繁难得让人害怕，害怕得不敢再来一次。
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今天，结婚、离婚如同游戏，玩累了，拍拍屁股，各自回家。自从我明白了结婚难结婚繁那一层千百年来所蕴含的意义，我就见缝插针地对身边的女孩们宣扬，一定要办婚宴，还尽可能在农村举行（因为她们大多是农村人）。有人反驳：“这哪有说得准的，要离婚，管你经历过什么他也要离！”我说：“刑法禁止杀人，不也有杀人的吗？你敢说刑法没用吗？”试想，一个男人，在众多亲朋期待的目光、祝福的话语中，在繁琐严格的规定下，爸妈叔伯操碎了心，千辛万苦才把老婆娶回家过日子，如果他敢动一下“离婚”这一种心思，须有所顾忌，甚至在经济危机、病痛危机、工作危机、感情危机时，他要想：离了对得起这些人吗？无疑，农村人这种大吃大喝，大办特办的习俗会给男人坚定踏踏实实跟老婆过日子的决心，因为，一般男人，实在受不起第二次结婚的折磨，至少我受不起。
放眼去看，目前在农村离婚者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怕也在于此吧。结婚是一种珍贵而高尚的折磨，一次就可以幸福一生，可不敢随便来第二次。
2012年7月24日于广西山野，台风来袭，气温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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