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人物、细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一
“千刀剁”是我五公的外号。他人生得矮小,脾气却火爆,嘴比婆娘还唠叨:鸡扒土了,狗挡路了,风大了,雨淋了稻谷玉米花生了,牛发情四处奔跑了……凡遇不顺心的事,必大骂:“这千刀剁,……”紧接着是一堆连我们小孩子都能背得出来的骂词。久之,四邻的人们都觉得五公这嘴比“千刀剁”还千刀剁,背地里,大人小孩子都将这个乍听没感觉、分析起来非常恶毒外号安给他。
“千刀剁今天被人割了!”人们在三天一集的圩日归来,聚在一颗高大的龙眼树下开始数一天的所见所闻。
“割么子了?”
“割了裤袋啊。”
千刀剁和我五婆昨天爬树、提长竹篙打,辛苦一天摘了几十斤酸梅,挑到圩上卖了5元多钱,人群拥挤,可恶的扒手用锋利的刀子割了他装在右腹部的内置口袋,梅子钱全数被偷。千刀剁伤心欲绝,走路无力,在圩上一言不发,回家喝了两碗粥,恢复了气力,看鸡鸡不顺眼,见狗狗不顺心,破口大骂:“千刀剁,割我裤袋,摘了一天的酸梅子,5文钱就被你这千刀剁的偷了,这千刀剁,这千刀剁的,千刀剁!”五婆叹气,却又怨他:“谁叫你不长眼睛,让扒手偷了,你现在骂他钱能回来啊?”
五公骂得更凶了:“丢了钱你不帮我,你这千刀剁还帮千刀剁讲话,这千刀剁!”夫妻两讲不下两句,千刀剁一手凭着大门,一手抹眼泪。
五婆空闲时常常给我们讲大虫的、长蛇耧田的故事,貌似比五公千刀剁明些事理,干活回来,口袋里常常装了野果子回来,一大群小孩子争着抢着吃。
五婆说:“你这发瘟老货,哭了钱就回来了?走路也不睁眼,下次再那样,也还被偷!这发瘟!”
五公见五婆分析有道理,应说:“睁眼是睁眼了,就是人太多了,不知道那千刀剁手这么灵……”
五公目不识丁,曾经错把尿素当成碳胺挑到田里去,被五婆发现,说蛇皮袋有字也会错,责令他又挑回家,他一路气喘吁吁,骂:“这千刀剁,你识字你又不来挑……这千刀剁……”
五公五婆共有一男四女,可是每年大年初二后,四个女儿风风火火从四面八方带着姑爷儿女回来,家里独独没儿子。有一次,妈妈告诉我,那千刀剁在很久以前,一顿耧田棍毒打,把儿子打个半死,儿子委屈得受不了,跳水死了,现在只剩下四个女儿,一个嫁宁冲塘,一个嫁桂平城区,一个嫁最远——容县,最小的嫁北流村。
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家跟五公,十二公(五公的亲弟弟,排行十二)三户人家共住一个大屋,可见祖上跟五公十二公是很亲厚的,逢年过节,各类祭拜活动都一起进行就是一个极可靠的证据。大屋里的五六个孩子最喜欢过年,因为五公的姑爷们会给我们糖果,还有一个五毛钱的红包,以及围坐在火盆边讲三天也没讲完的外边世界的人人事事。
80年代末期,各地计划生育搞得很凶,人们都跟旧年避土匪一样躲避计生队。听大人们议论,计生队是可怕的,见人抓人,见猪抓猪,棉被,花生油,都会被一搬而光,而且还阉人,让人们再生不了孩子,阉完了还要罚钱。反正人见人怕,鬼见鬼散。哪家孩子顽皮哭闹,各种哄骗办法不济事,一旁的人就会阴森森地说:“你再哭,计生队就来了,把你抓了……”孩子顿时安静,再不哭闹。
有一些人是不用惧怕计生队的:那就是没结婚的,还有像五公五婆没儿子的。我非常羡慕他们在计生队来了,还能安心地坐着吃粥,还能像往日一样挑着两个簸箕慢悠悠地到地里干活。那时我就想:我娶老婆了,一定叫老婆也生女孩子,不用躲避计生队!
躲避计生队一个办法:就是死不承认(因为孩子出生到现在基本都没进户口本),并且把孩子送到亲戚家中去,然后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计生工作队说:“我家就两个孩子,多一个也没有,阉也给你们阉了,要钱没有!”如果发现哪家孩子口音跟爸爸的不相同,他(她)十有八九是小时候在亲戚家中呆过。 而像五公五婆这样的,是躲避计生队的最好去处,即使家里多了几个孩子,也只说是亲戚的,计生队毫无办法。嫁容县的二姑姑超生了,一个女儿就被送到五公家里来。二姑父对我们这群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说:“以后你们一起玩啊,不要打架啊。”他把女儿拉过来对我说:“珊珊,叫表哥!”,他女儿怯怯叫了我一声“表哥”,姑父让我叫她“表妹”,我不叫,一边叫“哈哈,珊珊,珊珊,哈哈”一边跳着跑开了。姑父说:“这孩子……以后不要打架啊。”表妹穿着一身新鲜的碎花衣裳,头扎一把狗尾巴样的头发,嘴上唇总拖两条又大又青的鼻涕,时不时就吸一下,鼻涕进去了,不一会又伸出来。眼睛长得比屋里的孩子都要大,嘴巴却比他们的小。今天,回想起来,除了两条鼻涕虫,那身段,那眼睛,那嘴巴,真是一个美人才有的硬件。后来,也因为表妹这副俊俏模样,让年少的我一度厌恶远离了女孩,甚至憎恨她们的美丽给我带来的苦恼。
姑父回容县了。
表妹刚来头几天我们都争着跟她玩,给她介绍这河这岭的,后来没了新鲜感,还发现她特别爱吃,爱吃饭,爱吃糖果,爱吃各类果子,慢慢的竟都讨厌她。我不叫她表妹,而是跟别的讨厌她的大人小孩一样叫“容县妹”。十数年后,我对中国文字有了大概的了解,对文字的感觉有了接近于本能的敏感,才知道“容县妹(在我村方言应读阴平而不是规范汉语的去声)”是一个带着些许地域歧视的称呼,就像跟后来涌现的“发廊妹”、“洗头妹”、“打工妹”、“捞妹”一样。
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姑父除了过年的时候全家来,平时根本不来看她。而每次来家,姑父都想带珊珊回家,珊珊死活不肯,说怕计生队。有一回都哄得愿意了,临行时却找不着人。等到晚上,姑父早走了,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问我:“我爸走了没有?”我哄骗她说:“没走,还在家里呢。”她连忙抽身跑掉。——这两年里,我们都极尽所能捉弄她,有时候连我妈妈都觉得她可怜,对我说:“你们别欺负她了,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不容易。”外地人?在我们的心里她仿佛不是外地人,她就是本地人,她爬树比我快,比我高(我很瘦弱,手里没力气),潜水比我们远,知道哪里有野果子吃,她还跟我们分吃了五婆每次干活带回来的稔子、饭包子以及一窝窝的马蜂的幼虫。她没来时,五婆总是给我最多的,现在她最多,我们都恨她。
她躲着不敢出来,直到五公站在门口大叫:“珊珊,回来吃——饭——,珊珊……这千刀剁,吃饭——”
珊珊不知道在哪个草丛里钻出来,被五公一把揪住,“嗖嗖”密集的小棍棒就落在她身上,她没哭,吸着鼻涕,嘟着小嘴。五公骂道:“这千刀剁你,想死啊,吃也不吃了,嘿,打也不哭,皮厚了啊,这千刀剁……”打骂不绝。
二
珊珊跟我一起放牛。那时候一个生产队的牛都一块放,每家都有一个放牛的,总共七八个人,男女老少,咋咋呼呼,十分热闹,是小孩子最愿意干的事情。谁要是没这样放过牛,要被那时候的我认作是好像过年没得红包一样,索然无趣。珊珊还要学我一起拔金钱草到圩上卖钱,这个本领可是我教她的,教她辨认金钱草,怎么拔,怎么晒,到哪里卖。可后来每次她都比我采得多,我心里十分忌恨。有一回,我才拔了两株,合起来一小把,我一个手就能抓过的一小把!而她一大把,两只手把不过来,夹在腋下,还老往下掉。我把珊珊叫到没人的地方:“是我教你拔金钱草的,你拔得比我多,你要给我,至少要一样多。”
珊珊说:“行!你以后不要再整我了。”所谓“整”,就是捉弄,包括善意与恶意的捉弄、嘲笑、挖苦。
我说:“行,不整了。”
她分了一大把给我,我合起来了一对比,比她的足足多了一半。她还嘟着小嘴,眼睛里是那时年幼的我所不能明白的企求与渴望,企图以一斤能卖三毛的金钱草换取我对她的真诚与友爱。
我们还是整她。仿佛捉弄她才能体现一个本地人的高贵与尊严以及优越感,才能在枯燥无味的生活找到笑声,才能跟她这鼻涕虫划清界线。每当这个时候,她总默默不语,嘟着小嘴。
一年四季,春、夏、秋三季,放的都是“两段牛”:早上七点把牛赶出去,太阳高了,估摸要回家了,就用步子量平地上的人影,沿着影子走,刚好走四步的时候,就能把牛赶回来了,这时候,11点左右。下午三点准时放牛出栏,太阳西下,可回栏。这时候,约6点。到了冬天,一大早就把晚季留下的干稻草抱给牛吃,天冷的话还要烧水给牛喝,直等到正午过,才肯把牛放出去,直到将近晚饭时间才回家,这叫“长日牛”。这时候,田里地里什么都收完了,草也枯了,牛可以四处跑,人们就是打扑克,挖青蛙,捡柴火。放长日牛是我认为最轻松的最惬意的事情,太阳不大,极少下雨,牛不会偷吃花生、禾苗、木薯,也就不会被人骂,一句话:冬天放牛可以尽情地玩。自从珊珊来了,这鼻涕虫就跟着我玩,骂过她,打过她,就是甩都甩不掉,我因此被他们取笑,这使我更讨厌她。如果那时候知道十几年后,我为了寻找她为了见她一面说句心里话而终日盘算的话,我一定为这种尖酸、刻薄、自私、小气、狭隘的举动擂胸顿足,甚至拿头撞墙。
南方的冬天很短,春夏出奇的长。南方的夏天的太阳能晒死人,酷热难当,对于三点钟就要把牛赶到山岭上的人们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人们躲在大树底下,扇动着草帽,可是胸膛,脊背汗水一刻也没停止流淌,感觉像一条条蚯蚓在身上爬。牛们也不得安生,四处找水窝浸泡,沾满一身的泥巴,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候要是谁家的牛不见了,顺着那一种带泥巴的草丛找去,多半能找着。
偏偏珊珊家的牛牯消停不下来,听大人们说它是嗅到了牛母的味道,想找牛母交配。——牛牯:我村方言,即牯牛。这几年我略略考察了这一带方言的特点,一些动物的叫与规范汉语的顺序相反,如我们把母鸡叫“鸡母”,母猪叫“猪母”,其他母狗、公鸡等动物,多效此法。但公狗跟牛一样,叫狗牯。
想要交配的牛牯非常凶悍,非但不专心吃草,还满山满岭奔突,几个人拉不住,玉米地,花生地,最要命是春天时候的秧苗地,一路踏过,损失巨大,必招庄稼主人恶骂。有时候不得已,就要把绑在牛头固定穿牛鼻子铁环的绳索解开,——那叫绑面索,——直接牵鼻子。
七公吩咐:“容县妹,你家牛牯又要x牛母了,你看住它了。”村里人说话,多不避性交动作与生殖器官的字眼,听者也习以为常。
听得大人这话,她就想去解掉牛的绑面索,不料牛牯异常兴奋,人近不了身,七公见状,大骂珊珊:“你想死啊,那牛正发疯,小心一脚把你踩成肉酱!”珊珊吓得一手按住草帽,慌忙往后跑,躲到一棵碗口大的松树旁。
她看看我,大大的眼睛好像在央求我帮她拿主意,制服那发情的大公牛。
平日里我是有些办法,那个解开绑面索的办法就是我想出来的,为了驯服她家的牛,我约几个伙伴把它赶到河里去,并让大人帮忙,拿着挖草的半月形的小铁锹在岸边等待,它要上岸就照着它鼻子拍打。各方面打点完毕,我们就脱光衣服,爬到牛的背部去。因为在地上的时候,它不准人骑,一上去就把要颠下来,把人摔个半死,但是在水里不怕摔,放牛的娃娃一个一个全是游泳的好手。公牛照例抖动着身子,还一拱一拱的,想把人颠下来,这还不止,它憋足了劲在水里像蛇一样游窜,我们骑在牛背上,感觉被高速地并且自认为是非常安全地游动,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大牛牯窜了一阵,张开嘴巴大口喘气,虽然我们经常被它颠下水,但又非常迅速地又爬上去了。它见这办法不管用,就扭过头来用牛角戳,岸上的大人眼快,大叫:“坐后面!坐后面点!小心被牛角戳到了!”河面是一头力大无比的牛牯在水里飞窜,三四个孩子嘻哈玩乐,岸上的大人也激动不已,有指挥的,有叫注意安全的,有发泄着对这公牛的恨现在终于有了惩罚它的快感的。直到牛累得走不动了,几个孩子轮番骑上去它也不反抗了,才罢手。这时候珊珊也想下水骑牛,衣服没脱一件,就被大人们骂:“女孩子家的,也不害羞。”她只得作罢,光有眼馋的份。
二婶家的牛母,大如象,外号叫“大象”,喜偷吃花生禾苗等庄稼。每逢大象临近这样的庄稼地,肥胖的二娘坐着不愿意起来,就叫:“容县妹,帮我看住大象,不让它偷吃东西。”年纪大的总爱叫年纪小的干活,由之而来的好处是:或是教小孩认哪种值钱的草药,或是教怎么捕鸟,或是讲什么好听的故事,年幼的孩子也很乐意干这等勾当。有一回,大象又偷吃花生了,奇怪的是它把半熟的花生连根拔起,只啃了上边绿绿的叶子和杆,在离根一两节手指的地方就咬断,鼻涕虫这时候又躲进小树底下避太阳,恰好被花生地主人看见了,骂道:“哪个发瘟看的牛,看不住,偷吃了我一大片花生,连根都拔起来了!”我赶过去看,其实就吃了四五棵,怎么就吃了一片了呢?
二婶又骂鼻涕虫:“这发瘟x,看个牛也看不了,肯定是跑去玩了!”
花生地主人以为是容县妹家的牛吃了,把她臭骂了一顿。
鼻涕虫一脸委屈,却不吱声。我看着真解恨,脑子一转,不无阴险地说:“你以后要是也帮我看我家的牛,我教你一个办法,管保牛不敢偷吃庄稼了。”
珊珊问:“什么办法?教教我!”
我说:“你先叫我表哥。”这几年下来,除了他爸在刚来时让她叫了我一次,我就没再听她叫我。今天趁这个机会补偿回来,也算是整她一回。
珊珊说:“表哥,你教教我啊。”
我说:“你下次从家带一些指天辣椒来,用花生啊木薯啊牛爱吃的叶子绑好,拴在牛经过的花生和木薯上边,它要是偷吃了,也不要打它骂它,随它吃。”指天辣椒,极辣,村中有俗语:“指天椒,吃了哇哇叫。”
珊珊说:“这要被人骂死的。”
我说:“人没亲眼看见牛偷吃,骂也不关你的事,你就装不知道。”
这鼻涕虫闪着大眼睛,将信将疑的我家牛旁边的庄稼上安装了一溜辣椒,牛偷吃了几次,辣得不行,一段时间内,它再也不敢吃这种庄稼。
她说:“啊,你这办法真不错,牛怎么不敢偷吃了呢?”
我一脸得意,解释:“牛是有记性的,你看它不是能记住方向吗?要不我们就不能用它犁田耙田。它偷吃了几次辣死了,下次还敢吃啊?傻X,帮我看牛去!”
她满脸崇敬,领命看牛。
现在,它家牛发疯,不肯安生,我告诉她我也没办法,只叫她走远点,别让牛踩到了。
酷热的夏天令人实在难受,但大雨说来就来。南边的远处的一带山岭悄悄地涌起了乌黑的云团,地里干活的人们拼命往家里赶,云团越聚越大,越来越近,把半个天空盖住了,已经向西的太阳仍然明亮着,一阵阵凉风吹来,对于这时候的人们,最值钱的就是这凉风了,都脱了帽子,想把头上的汗吹干。一道又一道闪电划过乌黑的云团,接着是一声大似一声的响雷。出奇地,所有的牛都非常安静,各自低头吃草了,连珊珊家的公牛也不奔跑了,大人们判断这干雨会下得非常大,都叫:“各自找牛,都赶回家啊!要下大雨了。”话未说完,南边就白蒙蒙的,像是谁在天上大把大把的撒盐,隐约还能听见沙沙的雨水声,大风把草帽吹得四处乱飞,大人孩子都叫:“帽飞了,帽飞了!”有笑的,有骂的,一片热闹。
可恨的是,这时候的牛连喝带打,就是不愿意走动,都趁着天凉啃草,急死了急着要回家的人们。眨眼间,大雨哇哇落下,我们小孩子都把草帽摘了,让凉凉的雨水浇个透。
别家的牛吆喝不动,可珊珊家的牛牯,一吆喝它就往又高又密的荒草丛里钻,不一会功夫,竟不见了踪影,一道闪电沿着对面山岭的一棵高大的松树落下,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七公说:“看,那棵树被雷劈了!”小孩子们吓得缩着脖子走路,二婶说,那棵树肯定有一只鬼住着,所以雷就劈了,七公说:“有时是劈鬼,有时是谁的心毒,雷就劈谁,躲也躲不掉的。”
珊珊跟着我们回家,清点牛数量时,唯独不见了她家的牛牯,二婶说:“你家牛还没找着,你回个屁啊?赶紧去找,要不千刀剁又要剁了。”
珊珊瑟缩着身子,雨水浇透了衣服,紧紧贴着她的身子,我回头看看,这身段很俏丽,楚楚动人。这鼻涕虫现在也挺可怜的,没人帮她,我想帮她去找,到底没去。
到了晚饭时间,雨水早停住了,火红火红的太阳大得吓人,挂在西边山岭的松树间。满地里是青蛙、癞蛤蟆、各类看不见的虫子发出的叫声。这时候,千刀剁来找我,问我珊珊不是和我一起放牛的吗怎么没回来。我说牛找不着了,她在找牛。千刀剁便开始骂:“这千刀剁,一只牛也看不住,饭倒是能吃下两碗!”五婆说:“她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咱们的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看不住呢。”五公不答五婆的话,因为他确实被那牛整治过,去年耙田的时候被牛拖着那把木耙飞窜过了好几块稻田,把五公的脚也弄满了血,满山野是“千刀剁”的不绝。
五婆让我带路,到今天下午放牛的地方去,奇怪那头在下午发疯的牛牯这时候非常安静,正在路边啃草,吃得整个身子滚圆滚圆。五婆把它回家,却不见了珊珊,一路叫一路喊。
牛牵回来了,五公拿棍子打几下解解气,被五婆喝住:“看你打,呆会跑掉看你往哪里找,小心它一脚踩死你。”五公闻言骂几句“千刀剁”即住手了。
五公听说不见了珊珊,以“千刀剁”为开头和结尾的骂词像放鞭炮似的响个不停。等我们都吃了饭,还是找不着人,这下可骂不出来了,四处发动人寻找。
大人找不着,小孩子也找不着,这时候连五婆也骂了:“这发瘟x死到哪去了!”
我说:“我知道她在哪。跟我来。”
我们生产队晒场旁边有一个用来存放半干作物的矮屋,屋里有一几户人家堆放了干柴草,垒成垛子。我指着一个大垛子说:“她就在这里!”
五公提着煤油灯近前一看,一把点满草屑泥土的头发像鸡窝,露在外边,还有低低的啜泣声。五公一把拉出来,骂:“这千刀剁,还吃不吃饭了!”扬手就要打。
七公,我爸,我妈,二伯,十叔提着油灯的,划着手电筒的,点点灯光,条条亮线,一片闪亮。众人都骂她不懂事,牛不见了就躲起来,害得找了一晚上。却见千刀剁要打人,纷纷劝说,千刀剁才罢手。
五婆问我:“你就怎么知道她躲在那里呀?”
我说:“上次不回容县,也是躲在那里面,她跟我说的。”
五婆说:“你以后放牛的时候,帮着她点,一个女孩子家的。”然后对珊珊说:“以后牛跑了,就回来告诉大人,不要躲,躲了牛还找不见,吃了别人家的东西,看你用什么赔!”
我答应了,要求是:五婆要给我讲故事。五婆说,现在哪里有时间,等空闲了再说。
过了几天,我从河边钓鱼回来,五婆对我说:“你不是要听故事吗?快去吃了粥,我讲故事你听。”
我高兴的跳着跑着,叫道:“讲故事喽!听故事喽!”顿时间屋里的孩子闻声云集,嚷着要听故事。
五婆这时候拿捏起来了,说被太阳晒一天了,累死了,饿死了。十二公的两个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一个我叫“妹姑”,另一个我叫她“兰姑”,兰姑跑去舀了一碗稀稀的粥端到门前的大龙眼树下,妹姑帮五婆轻轻地捶着小腿。五婆说:“你们让我坐在地上讲故事啊?”说完呵呵地笑。我转身跑进屋里端了个小板凳出来,放在她身后。
五婆说:“看你们这帮马骝精挺懂事,今天就讲个大蛇耧田的故事。”
我说:“大蛇耧田听过了,听过几次了,要讲新的。”一帮孩子都嚷着要讲新鲜故事。
五婆说:“我没读过书,哪里有这么多故事,你们听不听?不听我就不讲了。”
即使听了无数遍,即使能模仿五婆的语气把一段一段地重复那些充满奇趣的人与稀罕动物的故事,现在五婆要再讲一遍,也兴味无穷,经五婆这么一吊胃口,哪有不听的道理?
五婆说,“从前……”她每个故事的开始都是这两个字,此二字一起,小孩子顿时无声,瞪着眼睛,盯着五婆又歪又长的牙齿,企图捕捉从那牙齿间蹦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用年幼的想象把它们涂上五彩缤纷的颜色。偏偏这时候五婆慢慢吞吞,用手指点了点舌尖的口水,捻一捻鬓边掉下来几根花白的头发,把它挂在耳朵上。
“有一户人家,只生了一个女儿。”五婆慢慢悠悠地接着说,“家里却有一块八亩大的田,偏偏那块田在深山的一条垌里,那地方放牛人都很少去的,白天你去了,只听见虫子叫。到耧田时分,这家人就到那干活。有一天,爸爸妈妈都到圩上卖东西去了,只留下女儿在家。女儿是个勤快的人,她想今天没活,只剩下八亩没耧了。自己一个人去了。八亩田呐,大不大?”
我们说:“不知道。”
五婆说:“大,大了,就像我们这屋有十几座拼起来一样大。”
我们抬头看看住了这么些年的大屋,一个上座,一个下座,两个小廊,各有大小房间四五间。一个一个叫道:“八亩真大!”
“大吧?呵呵,大了谷米就多啊,一年下来饿不着肚子。——那姑娘今天耧了田,第二天去一看,昨天耧过的又长出草了来,爸妈说她偷懒,昨天没干活。后来,跟爸妈一起耧的,耧到了后一半,前一半耧过的又长满了草了。女儿很苦恼,说什么时候才能耧完这块田啊,谁能帮忙一天耧完这块田,她就嫁给谁。田旁边有一个大洞,洞里住着一条大白蛇,身子像饭碗一样大。它听了这话,就爬出来说:你要嫁给我,我就能帮你耧田。那姑娘不相信蛇也能耧田,还一天就耧完,算着它不会赢,就答应了。那蛇也不吃人,让那家人都站田埂上去,然后,摆动着又长又粗的身子,从一行一行禾苗中间呼呼爬过,横着爬一次,竖着爬一次,眨眼工夫,八亩大的田一根草都没有了,禾行间光亮得像镜子一样。那姑娘嫁给了大白蛇,大白蛇年年帮忙耧田,这家人稻谷年年吃不完,挑去粜了换钱,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
我问:“五婆,那家人现在在哪啊?我想去看看,问问是不是真的。”
五婆没来得及答,珊珊问:“姑娘嫁给大白蛇,她是生孩子还是生蛇啊?”
五婆呵呵地笑说:“我哪里知道?你们想知道就去问大白蛇吧!”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兰姑问:“那个蛇洞在哪啊?有这么懂事的蛇吗?”
五婆说:“好心人就能遇得到的。呵呵,你们长大了愿意嫁给大白蛇吗?”问女孩子们。
一个说:“不愿意,怕在睡觉的时候被他吃了。”
一个说:“我看见蛇就吓得跑了。”
珊珊说:“蛇能听懂人说话吗?嫁给他我住哪啊?”
五婆不回答,只呵呵地笑,旁的孩子骂珊珊真不害羞,小孩子就想嫁人了,起哄着打趣她。五婆站起身,叫着要去干活了,让我们把板凳、碗、扇子都拿回屋里去。
三
鼻涕虫好像根本没打算回家的样子,不管大人小孩子怎么讨厌她,怎么捉弄和嘲笑她,她总是不言不语。我八岁了,要上学读一年级,她竟也跟着去了,五婆还嘱咐说:“你们一起去读书,过河过垌有个伴。”我心里很焦急,怕这鼻涕一直在她外婆家住,一直到长大,什么事都粘着我。
三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孩子男孩子长得傻大黑粗,女孩子头发乱得像鸡窝,都穿着又破又脏的衣裳。可是珊珊的爸爸妈妈过年的时候都给她买新衣裳,脸蛋比班里的任何人都洁白干净,竟没了鼻涕,长得越发俏丽夺目。那时候人人穷,人际交往少,都有吃不着葡萄就诋毁葡萄的阴暗心理,再加上珊珊非我同类,她便成了人们攻击的对象,穿得好看了,干净了,班里的男生说她“穿得这么好看要上轿子嫁人啊?真不害羞!”若穿得跟我们一样,必定也有这番话等着她:“哼,装什么装,再装也是那个妖精相!”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语言的攻击比夏天的太阳还要令人坐立不安。仿佛美丽成了罪恶,丑陋反而荣耀无限。
班里每个女生都是男生欺负和远离的对象。男生们在自己的课桌周围用瓦片子画好了线,交作业的时候,上课下课的时候,男生可以无视这些界线随意走动,而女生则不能踏进线内半寸,否则,是一顿捶打,以打哭了作为她侵犯男生领地的最低标准,如果哪个男生看见有女生侵犯自己的领地而没把此女生打哭,众男生则认定那男生没威严,或者干脆说这一对小男女好上了。一年下来,根本没有男生愿意顶着这样的罪名活在这个班级里。如果周围三四个桌子是男生,那么这一片地盘一定会被这几个男生你一半我一半瓜分殆尽,其间不留任何公共领域。——即使留有公共领域,看见女生走来了,或伸腿挡住,或伸手阻拦,若碰到一丁点手脚,又是打。后面的女生要交作业,必定从教室的后门走出去,从穿过走廊,再进前门,才能把作业放在讲台上,然后按路线返回。如果教室后门是男生位置,而且这两个男生野心足够大,把门口那一片地都划归他们所有,那么,那些无路可走的女生交一次作业就必然遭一次打,有时候有的女生一天被打几次,头一次还哭,后面的不哭了,交一次作业就说“你打吧”,勇敢地站在某男生面前,男生反而不敢下手了,却要保持大男子的派头:“今天打过一次了,后面的不作数!”
教我们的是民办的老师,往往上课几分钟就伏在讲台上睡觉,作业交上去好几周也没改好发下来,班里的风气除了黑恶势力瓜分地盘,欺负女生外,剩下一个就是:天天期待作业批改好发下来,看看自己得了几分!不管事的老师当然没工夫理会我们欺负女同学的事。直到有一天,班里一个高大肥胖的女同学被毒打数次,受不了,没放学就跑回家告诉她爸爸,她爸爸气势汹汹赶到学校,把我们男生一个一个揪了出来喝问:“谁打的?!”往日一个一个威风无限的男生低头认罪,告到老师那里,事以每人挑一次粪便给学校的荔枝树施肥作教育和惩罚告终。
班里男生人人以与女生说话、借东西、被女生经过自己的领地为耻辱,会被其他男生用语言攻击,还会被孤立起来。而我,就是其中之一。那天中午,珊珊大步从我的领地经过,班里的男生疯了似的叫喊:“踩线了!踩线了!”他们在期待一场好戏上演。一个男生把珊珊拦住,对我说:“你不打她,我就不准她回座位!”
珊珊以为我们住在一个屋里,一起放牛,一起听她外婆讲故事,料定我不会打她,她的眼睛里是神闲气定以及对我无限信任的光亮,嘟着小嘴,偶尔看几眼那些吆喝起哄的男同学。我一瞥珊珊,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的心里轻轻闪过一丝被异性信任与关注的美好,似乎珊珊也明白我的心里的感觉。然而,这样的美好感觉被强烈的寻求恶劣的集体归属意识轻易覆盖。我走上前去,轻轻在珊珊的背部捶下了一下,算是在男生面前有个交待,也算是对同屋住着的珊珊的暗中关照。男生们高呼:“呜呜!打喽!打喽!呜呜……”偏偏有一个眼尖的,说,打得不够狠,林珊珊没哭,要重新下重手打一次。在群情汹涌呼声连连的情势下,我使尽气力,握紧小小的拳头,狠狠捶打珊珊的脊背,像擂打牛皮大鼓时的一声“咚”地响,接着是珊珊“哇……”的透不过气来的哭,然后是各个男生女生的高呼低骂。我被各种声音淹没了,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师竟也不知道,到了放学,没被留下来训话,心里顿时如释重负。
我上学、放学总与珊珊一起走,这事逃不过他们锐利的眼睛,最最可恨的是,每天早上做操时,我前面站的居然就是珊珊,每次列队完毕,领操的同学还没开始第一个动作,众男生就扭头向我叫:“直对!直对!哈哈,直对!”意思是:我跟珊珊站在一条纵线上,总是对着。他们用最令我寒心的语言攻击我,而这样的语言我却害怕被老师听到,害怕被任何一个既与我一同上学又比邻而居的人听到,我恨珊珊。
为了避免被众男生孤立我,避免他们不跟我谈论每天晚上的《包青天》,避免他们不跟我分享怎么把一片竹片做得更像御猫展昭的配剑的经验,我开始疏远珊珊,每天列队的时候,故意站偏,老师瞧见了,叫道:“白草霜,你又站歪了,往右点!”我极不情愿地向右边挪挪。我原来是叫“白草霜”的,因为长得又瘦又黑,跟烧饭的窝底下的那层灰一样黑,不知道是哪个叔伯公爷晓得窝灰是一味中药,“百草霜”,——窝灰不就是烧各种草结成的黑色的“霜”吗?就依这个意思给我安上名字,特别符合我的这一副长相。“百”与“白”音相近,居然符合我们的姓,好像这个名字天生就为我存在的。后来我读了些书,嫌“草”字太俗气,见古人字帖里的“草”多作古体写法,即“艸”,就改“草”为“艸”了。从那以后,人们一见这字,必问:这字读什么?我一副得意模样给他们解释。人再问:怎么起这个名字?我却不好意思说我黑得像窝灰,嫌伤自尊,却拿起《诗经》里的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句来说事,说蒹葭就是一种草,上面结了霜,我又姓白,所以叫“白艸霜”,还炫耀说:“我这名字够诗意吧?够有来头吧?”为改这字,我记得给了镇上派出所那个管户籍的民警400块钱,外加一条“红塔山”香烟(红色软盒装,100元一条),花去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末了他还说:“看你是老师,就勉强帮你改了,换作别人,有钱也懒得改。麻烦!”哟,老师多荣耀啊,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每年9月10日还有一个节日。但他不知道,我的老师前面还有一个令我心痛的定语:代课!
上学、放学也要与珊珊保持足够远的距离,故意在男生面前找她的茬儿,也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说她在放牛的时候,去摸她家牛牯的睾丸,诸如此类,以争取男性集体的接纳与认可。男生总是在我数落珊珊的时候哈哈大笑,让我以为他们真的不冲我叫“直对”了,而每天早上他们都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我天天在检讨还在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在哪里与珊珊不够彻底断绝,苦恼不已。
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下午,老师在办公室睡觉,我们玩的玩,聊天的聊天,那可恶的珊珊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问我借小刀削铅笔,我又气又恨,心里一遍遍咒骂她是“容县妹”、“鼻涕虫”、“妖精”、“发瘟X”,她见我没动静,自己倒过来拿了去。这岂能逃得过男生们的眼睛,异口同声叫嚷起来:“直对,借小刀,直对,借小刀!”他们的叫喊比削铅笔的小刀还锋利,促使我产生强烈夺回小刀的冲动,小刀的刃从她的两个手指间滑过,无名指被割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滴在课桌上。珊珊哭了,无声的哽咽着,众男生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叫,不是道是为我的冷酷还是为珊珊的哭。
老师被叫醒了,走了来,珊珊的同桌说:“是白草霜割了林珊珊的手指了。”
老师叫我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我的左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为了争取在老师面前认错的机会,顾不得众男生的眼睛,撕下了一小片作业本的纸,给珊珊的手指包起来,珊珊头伏在左手曲成的臂弯里,滴血的右手一动不动任我摆弄,其实我可以包得更好,为了不让其他男生找到再次攻击的机会,——虽然他们在老师面前一个个不敢吭声——就随便在上一按,贴住了伤口,我说:“不要哭了。”珊珊不理我,我就回了座位。
第二天是星期天(那时候星期六还要上学的),我们还一同去放牛,珊珊问我:“你为什么跟他们一样?”
年幼的我解释不清楚那样的心理。如果放在今天,她再问我,我一定用最具有逻辑性的心理学知识告诉她,而且要在她面前赔罪以及严厉批判众男生的丑陋意识以求取她的原谅。当时,我却警告她:“在学校你要离我远点!”
她应道:“嗯。”
下午,她在写作文。我提着柴刀准备去瞧瞧哪片竹林有适合钓鱼用的鱼杆,她把我叫住了:“你来,我不会写作文!”
在班里,我的语文成绩总是拿第一,其次是一大堆女生,珊珊与众男生却排在末尾,众男生要攻击我与其他女生一样只有语文学得好时,我理直气壮的回击他们:“林珊珊不是跟你们一样吗?”男生说:“你一个跟一帮女的,我们一帮男的只跟一个林珊珊,谁差?”我不言语了。我奇怪他们总能找到攻击我的理由,这一回我以为我稳操胜券了,不料却输得无言以对。
我像教珊珊整治爱偷吃的牛一样教她写作文:作文嘛,其实很容易,就是把那些四个字四个字的和那些漂亮的词尽量往作文里塞,另外要写得足够长,也就是字数要足够多。达到这两点,必高分。现在,我在写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还觉得那小时候的我特别傻,傻得天真,或者天真得傻,这样的作文方法对付责任心不强的山村老师是可以的,甚至今天,这个不知道流行了多少年的传统还发挥作用:每个学期全镇统一考试,改作文的老师也基本以这两个标准打分。童言无忌,否则真对不起后来才知道的那一串闪闪发亮的名字:司马迁、曹氏父子、孟郊、贾岛、杜甫、唐宋八大家、袁氏兄弟、曹雪芹、周氏兄弟……不管是否对得起先贤,反正这种方法让我每次在作文时得了高分,让我的语文科成绩得了高分,而这一次,当然也让珊珊的作文高了高分。
珊珊很高兴,仿佛掌握了征服作文的武器,明亮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感激与崇拜的光亮。
她说:“阿霜,你真好!长大了,我要嫁给你!”
这话让习惯在班里那种以接近女生为耻的风气里成长的我窘迫难当。我恶骂了她,让她去嫁大白蛇,一阵风跑到竹林里。然而,心里却回味着她的话,这个跟我一起放牛一起戏水一起上学的鼻涕虫,她给我的是一种与爸爸妈妈卖吃的穿的不一样的温暖,也是区别于与分享做展昭配剑经验的男生厮混在一起的一丝丝隐约的柔软与向往,同时与听五婆讲故事所得的快意迥然不同。在竹林里发了一会呆,偷偷跑回去看珊珊,希望她一辈子记住刚才那句话,而同时在心里祈求,求她千万不要在班里表现出来。珊珊歪着头,写着作文。
四
村里的人们管生活中河里的一种外形酷似饺子的软体爬行动物叫“蚌蚬”,夏天时分,空闲着的男女老少都提着胶桶,到河边的淤泥里捉蚌蚬,回家养几天,等蚌蚬拉完了屎,就放进水里煮,等水一开,蚌蚬的原来夹得紧紧的两片硬壳就张开,取出白中带黄的软肉,剁碎,加油盐爆炒,再与大米熬粥,出锅时再加生姜细末、葱花等物,即是我们所爱吃的“蚌砚粥”,这种粥须趁热吃,若是凉了,腥味很大。
早时我读陕西贾平凹的文章,有一篇连打趣外带无限感慨的情绪写饺子的,说一位饺子店的老板请学者专家来挖掘饺子文化,专家学者们研究了老半天,发现:人们爱吃饺子跟中国人的生殖崇拜有关,因为饺子的外形酷似女性的生殖器官。饺子老板说:“我花了老大价钱请专家研究半天,原来我就是卖X的!”当时我读这一段时,哈哈大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吃的蚌蚬,而且,村里的人常常公然以蚌蚬来指代女性生殖器,有一次我在妇女洗衣服的地方玩,河西岸的五太婆要过河,河水没了她的大腿,我妈大笑说:“五婆,水浸到蚌蚬了!”我五太婆笑答:“没办法,没饭吃,长得矮,浸就浸了,让它洗洗澡。”正在洗衣洗菜的妇女都大笑。
村里还有管女孩子叫“蚌蚬X”的习惯。——后面的那个字便是该女孩的名字中的一个。十二公的两个儿子年纪比我小,是我的小叔,但都已结婚生子,大儿子生了女儿,叫金兰的,人们开始时都叫她“阿兰”或者“兰兰”。阿兰常常跑来看我打枪,还要帮我装子弹,我说:“你这蚌蚬兰,女孩子家的,也爱玩枪。”从此之后,十二婆,小叔小婶都管兰兰叫“蚌蚬兰”。蚌蚬兰纯真烂漫,不知其中含义,以稚嫩的声音也学着说“蚌蚬爸”、“蚌蚬妈”、“蚌蚬叔”、“蚌蚬哥”时,小叔就笑骂:“这蚌蚬兰,爸也有蚌蚬吗?”惹得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哈哈作笑。
到河里捡这种动物,村里人叫“摸蚌蚬”。
闲得无聊的夏天的一个下午,珊珊约了兰姑、妹姑、大叔、小叔一起,叫我:“阿霜,阿霜,我们去摸蚌蚬”。
当时我心下就是一惊,这要是在学校,非被那帮男生耻笑得无以翻身不可!幸好现在是假期,还在家里。我暗暗庆幸。
小孩子在水里带玩耍带捡河蚌,闹了半天,各人都有了小半桶,倒在岸上,都以桶泼水玩。小半天过去,岸上的蚌蚬向河里爬,被珊珊发现,她大叫:“阿霜,你的蚌蚬爬水里啦!阿兰,你的也爬了好远!”
我狠狠对珊珊说:“你才有蚌蚬!”小跑过去把蚌蚬捡回来,拢成一堆。
一群孩子经我一说,悄然领悟,纷纷叫道:“蚌蚬!蚌蚬!珊珊,看你的蚌蚬!”
珊珊羞得捂住下身,转过身去,说:“你们也有,看你们的!”
夏天的太阳仍然毒辣,然而在水里并没有感觉,反而觉得一片光亮,灿烂明媚,女孩子们的叫声,惊呼,令我觉得女孩并没有像班里的男生所以为耻的可恶,跟她们在一块玩,心里总一缕缕柔软的想法掠过,那想法是年少且语言表达不成熟的我所不能描述的。我喜欢跟她们玩水摸蚌蚬的夏天,胜过跟人们放长日牛的冬天。我对自己说,我的喜欢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免得有人嘴长,告诉了学校里的同学。
我们村叫丰贺村,由三个屯组成:丰村屯,盘龙屯,新安屯。各屯的学校只有一至四年级,如果要再往上读,就要到高小里去,那里才有五、六年级。高小安在三村交界离我家七八里远的一个小山坡上。而且,四年级升到五年级,要经过考试,杂费书费教育费附加总共加起来,一个学期三四百元,想当于要卖掉两千多斤的干木薯!而我家,一年下来,也就收那么千把斤干木薯。
我爸说,不管多么困难,只要你勤奋,一定供你读书。
终于盼到五年级了,换新环境啦,换新老师啦,我们盘龙屯的学生跟其他两个屯的混作一个班级了,我一直担心的远离女生的风气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里彻底消失,并且,这些五年级六年级的男生与女生之间是那么亲密友爱,他们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讨论问题,回家路上一起聊前一晚的电视剧的内容。这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学好像有两周左右的一个课间,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对珊珊微笑了,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故意叫我去帮她拼拼音。
我第一次在学校并且是众目睽睽之下跟珊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长期形成的心理与意识还是让我不安,我不时抬头瞅瞅同学们,见他们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才慢慢安心。
读五年级的珊珊长得比我还快,比我还高,她的头发黑得发亮,眼睛好像也越来越大了,她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地跟我说的话,总让我琢磨半天,回味半天。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要嫁给我,再看看她越发出众的模样,愉悦的同时,也充满危机感,怕她跟别的男同学好,怕别的男同学主动跟她好。每当男生收她的作业,或者向她借什么文具的时候,我都偷偷地盯着,总怀疑那些男生动机不良,要把珊珊抢走。
教我们语文的黎老师刚毕业,漂亮得让我不敢多看一眼,可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观察她,观察她的头发,眼睛,嘴巴,无意识地拿她跟珊珊比对,到底珊珊漂亮还是老师漂亮,这个时候总让我走神,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那天下午,老师教我们唱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千年等一回》。
老师温柔的声音在领着我们唱:
“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我琢磨着这些陌生而令我神往的词句,嘴巴动也不动。
“白草霜同学,注意听课啊。”黎老师提醒我。我脸红地低下头,内心充满了刚才对老师的罪恶假设和想象的犯罪感。
星期天放牛的时候,我对珊珊说:“语文老师真漂亮,我喜欢听她唱歌,唱新白娘子传奇。”
珊珊说:“我也喜欢。”
她不再是个拖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现在和我说话,也不敢拿眼睛看着我了。说了一句,就总是低下头。而我就喜欢她低头害羞的样子。
“珊珊,你也很漂亮。”我说。
“阿霜,你再乱说,我告诉外公,打死你。”珊珊明显是在吓唬我,其实当她听我说她漂亮时,她早红了脸,羞得像山间静静开放的一朵小花。
接着,她告诉我一个秘密:狗坚说珊珊偷吃了他家的李子,狗坚要向他爹告发,还要向千刀剁告发。我急忙说:“谁叫你嘴馋!”珊珊连声否认,说她真的没偷,狗坚就死活赖上她了,让她整天不得安心。我安慰说:“没偷不用怕的,他以前还偷了我的千斤拔去卖呢,我也没说他。”珊珊眼睛幽幽的,接着说了让我咬牙切齿的事:狗坚以珊珊偷果子为由,让珊珊把裤子脱了,要摸珊珊的蚌蚬。珊珊为了不让事发,脱了让狗坚摸了一会,狗坚觉得没意思,年年夏天洗澡时,大家都是光着身子的,蚌蚬都见怪不怪了,说要像公狗跟母狗一样。
公狗与母狗交配,村里人叫“狗打能(neng,去声)”,大人是懒得理会的,并且有一俗语:“狗打能也有你的份!”意思是你不要多管闲事。虽然长年听着这句话,但是我们每当看见公狗母狗交结在一起,动作野蛮而惊艳绝伦,都异常兴奋,有拿棍子打的,还有拿辣椒水往上面倒的,若被大人看见,则骂说:“真是狗打能也有你们的份!”我们都奇怪公狗与母狗交配后,怎么好长时间都拔不出来,狗坚在一旁说:“狗牯的X太大了,塞住了。”
珊珊说,狗坚当时竟脱了裤子,他的东西变得好硬,拇指一样大,抱着她哼哼作声要用那东西戳她。珊珊害怕狗坚的东西像公狗的太大了,进去后就拔不出来,回不了家,坚决没让他戳进去。狗坚力气大,说一定要进去才放手,还以告发偷果子的事为威胁,珊珊没办法,答应只让他轻轻戳一次,刚碰到,珊珊直叫痒,像挠脚底挠腋窝一样的痒,只往后缩,嘻嘻哈哈的笑出声来,反复几次都这样,狗坚弄了好久,见珊珊大笑,怕被人觉察,自己先提起了裤子跑掉了。
“阿霜,这事你千万不要跟外婆说啊,也不能跟阿兰小舅他们说。”珊珊叮嘱我。
我听得愤恨,脑袋一阵阵地变大,同时感叹这世界有我太多不知道的事情,居然还有想仔细看看珊珊的蚌蚬的冲动,下身有了自记事来头一次的不由我自主的反应,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比看语文老师时更大的犯罪感,撒腿就跑开了。
从此以后,珊珊不爱说话了,我也躲她躲得远远的。我于是认为,女孩子的世界里有着为男人所耻的种种事情,那是一个个谜,但这些谜让我觉得她们很脏,很恶心。她们不让我们知道,但这些事情却暗暗里牵引着我,让我一个人的时候总在琢磨,想弄个明白。
盘龙屯的人大多姓白,却有一小片地方的姓姚,住在香炉岭上。这些天,香炉岭的荔枝树下天天有妇女在恶骂:“哪只狗X偷我家荔枝了,嘴成疮啊,我就几只荔枝被偷光了……”
姚姓人跟我们素不友好,20多年前,因为一片鱼塘闹得两姓人集体打群架,各有死伤,七叔、三伯被判刑20年,前些天才刑满回家。我们各自的家长在晚饭的时候开始盘问:“有没有到香炉岭偷荔枝?”答案都一样:“没有!”珊珊自然也被千刀剁问到,但她自小就有爱吃果子的“旧科”,她所回答的“没有”没有人会相信,连我也不相信。五公咬定是她偷的,一顿好打。五婆却认为要查实了再打不迟。珊珊被打得嘤嘤作泣,她知道无从辩白,只好由得千刀剁发威。第二天,为了避祸,五婆一大早收拾行李把珊珊送回了老家。
太阳一出来,香炉岭那边传来了凄厉害的哭声,叫喊声。人们纷纷议论,有说这家人罪有应得的,有替他们可怜的。听他们说,那姚大柴的老婆发现她家荔枝被偷了,天天咒骂,但还是被偷。她认为一定是珊珊偷的,但不好明说,一个下雨的傍晚,荔枝树周围出现了小鞋印,她跑来让五公过去辨认,看是不是珊珊穿的鞋子,这千刀剁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小跑着过去。五婆提了珊珊的凉鞋去对比,发现:大小一样,纹路一样!五公恼羞成怒,恨着要打死珊珊,还赔了姚大柴四块钱,相当于两斤荔枝的价钱,姚大柴警告说:不能再偷了,果子已经喷了剧毒的农药,再吃就死人了,他声明在先,死人不负责。这天晚上,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口吐白沫,叫肚子疼,在地上打滚,大人着急,问吃了什么了,她说是她家的荔枝。姚大柴才恍然大悟,一边骂,一边背起女儿,送往乡卫生院,可山路崎岖,误时太多,半路上就死了。姚家夫妇本来想整治珊珊,不料却对自家人下了毒手。人们骂姚大柴笨,喷了农药也不警告自己的儿女。为了吸取教训,人们再不敢给自家的果子喷剧毒农药,只在树枝上挂些农药瓶,以示警告。
五
1994年,我小学毕业,升上初中,1997年中考,我遵照父命,报读中等师范学校,因为这样既省钱,又能最快地挣到钱。可怜我分数不够,只能以“代培生”(也叫委培生)的身份在师范里混过三年。
师范学校读书真是个比放长日牛还诗意还浪漫的事情:60分万岁,少一分残废,多一分浪费!同学们写情书的写情书,弹吉他的弹吉他,外有踢足球的、打篮球的,风风火火,青春的时光似乎就这么随心所欲。我生得瘦弱,只爱读各类书,对文字的感觉就是那时候被慢慢培养出来的,二年级的时候,数学要补考,因为所有的代数、几何课我都在看《鬼才贾平凹》、《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贾平凹小说选》以及其他一堆贾氏著作。还偷把《鬼才贾平凹》里的字画都裁了下来,装在一个自制的牛皮袋里,时不时拿出来欣赏。
我没谈恋爱,虽然帮了男生写了很多情书塞到女同学的书桌里。——换得的好处是:下自修课后那个男同学请我在学校外面的小店吃一碗腐竹粉!没人看得上这个黑得像“百草霜”、长得像被霜打了的草、名字叫“白草霜”的山里娃。在读闲书时刻意模仿古代名士们的不羁与高傲的行止的白草霜,也对班里那50个女同学不屑一顾(师范学校里阴多阳少,班里只有16个男生)。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珊珊,惦念着她那句“长大后我要嫁给你”的话,现在终于到了风花雪月的年纪,她却远离了我。班里的女同学的眼睛没珊珊的大,没珊珊的亮,身段没珊珊的曼妙。——习惯了从文字想象世界的我,常常在心里描绘珊珊的形象。有时候自己嘲笑自己,真爱做梦,小时候过家家的话,现在还当真了。
快活的三年过去了。代培生的代价是:毕业工作,我是代课教师!而正式师范生是公办教师,代课与公办的区别是:我月工资125元,作为公办教师同学却有360多元。头一年,我被分配到新安屯分校,每天走五六里山路,过河过垌,上班的头几周,心中无限凄凉。
2002年9月,秋季期,我被调到离家数十里外的榕罗村中心小学。一年来,吹牛、打牌、听音乐,吃喝玩乐,了无经营生活的想法,就连周末也不回家。不知道在哪里听得人们议论,说去当兵比当小学教师钱多。我算算自己每个月125块多钱,决定参加2003年冬季兵检。
真叫人不敢相信,黑得像百草霜的瘦小的家伙,身体的各项检查居然一路绿灯,全部合格。12月初,胸戴红花,警车护送,几经辗转,我被分配到福建省一个沿海的小山村,开始了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集团军某部服现役、为时两年的光荣历史。跟夏天放牛的不一样的艰苦开始啦,跟拿125块代课教师工资不一样的奉献开始啦,没有人诉说心里话的日子开始啦。
新兵连,过了在部队的头一个春节,全连军官站岗,我们这些平日里被训得呆头呆脑的小兵看电视的看电视,吹牛的吹牛,打电话的打电话,吃零食以及抽烟、打牌的全有,宣泄着被压制了一个多月的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我没女朋友,没有眼光闪闪的分别与夜夜不尽的长相思。但排队打电话回家的的时候,听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傻蛋流着泪和女朋友通话,说自己在部队挺好、很爱她、很想她外,说不出在电影电视里所描述的英雄作为与事迹,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新兵连被班长班副像小孩子一样带着,吃饭,走路,说话,穿衣,全得学的狼狈情形。我就想:我的女朋友呢?这个时候,能有人听我说,听着我哭,那是多幸福的事啊。我的心里被一层层柔软的自我塑造的温馨填满。要是珊珊也在部队,就在我们这个团里,那该多好呢!她会变成什么样呢?她穿着整齐的军装后,妩媚与阳刚混合的美丽该如何形容呢?
她会来当兵吗?我开始注意着“林珊珊”这个名字。春节过不久,分兵下连,我被分配给通信连报话班。有一天,翻菜地时,听到了有人说着“珊珊”这个名字。天啊,珊珊真的来了吗?几经打听,珊珊在警侦连,与我们连同属团司令部直属单位,连部离我们也很近。在一次通信保障任务时,我向班长提出,我去警侦连。坐在车上,我问警侦连的指导员:“首长,你们连有人叫珊珊吗?”指导员是河北的汉子,用浓重的北方口音答:“有啊,怎么着?他是你老乡吗?”我回答是。指导员说:“小伙子,在部队不许有老乡观念,也不许找老乡串门儿,这里的人都是你的兄弟,明白了没?”我傻傻地以军语答:“是!”可是指导员还是把“珊珊”叫来了,一看,妈啊,高大壮实,一拳能打死一头母猪,名字叫“秦山山”,男的,侦察兵!
我真是晕了头,我们团,根本没有女兵,全是雄性动物!我还是不死心,四处打听。同年兵根本不明就里,老兵对这问题更是爱理不理,普遍认定我是跟其他兵员一样,在雄性集体呆久了,情欲高涨,想“泡妞了”,却零零碎碎的说了:只有师级以上单位的通信、文艺和卫生三处有女兵,其他全是男兵。并且警告我:你不可能泡到女兵,长得比你帅的,军衔比你高的多得是,轮完全师的官兵,都不会轮到你。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连吃饭也只有5分钟时间干什么都得跑步完成的挂一个小拐军衔的列兵。
虽然如此,我仍然关注师通信营、文艺连和卫生营。
其实,如果我真的想知道珊珊的消息,我完全可以写信回家,让家人与二姑家联系,但是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特别明清小说培养着我想独立完成自己感情经营的清高且迂腐的意识,我的恋爱不想任何第三者来参与。现在想想,酸腐得像汉赋一样。
2004年底老兵退伍,我被军务股叫去帮忙整理老兵的退伍资料,保密室的资料员,二级士官,第六年,打算后年退伍了,见我字写得好,认为是接替他的位置的料子,向军务股长推荐了。在全团单位中,军务股是很牛B的单位,那里的参谋、士官随便的一件小事就能把基层连队的连长指导员训个半死,换言之,在那里当兵,是最舒服的,是其他老兵可望不可求的位置。
保密员向我们连的连长指导员打招呼,我同时向班长作了汇报。虽然指导员不想放人,因为他早叫我练习打字,准备到连部当文书,但谁都不敢得罪军务股,即使是军务股的一个士官,只得放行。
打了背包,整理了个人物资,到保密室报到。那士官不让我接触任何机密级别以上的资料,只让我随便看电视(看电视,在基层想都不敢想,因为除了每天晚上7点准时看新闻联播外,其他时间就是上政治教育,法律教育课),再见我闲得无事,就叫我整理堆在地上的一堆旧的通知。
第二天,军务股召开例行会议,散会后,高大的爱骂人爱训人的军务股长单独把我留了下来。他问:
“小伙子,你想到股里干吗?”
革命工作,回答时不能有任何退缩情绪,这是新兵就必须掌握的部队式说话技巧,我答:“想!”说着,就嗖地站起,立正了。
股长说:“小伙子,别客气,坐下坐下!”
接着他说:“王班长后年就要退伍了,你要接他的工作。”
原来那个士官保密员姓王。部队惯例,军衔低的士兵一律管军衔高的叫“班长”,管军官叫“首长”。后来我才知道,敏感部门的人员若是退伍复员转业,临近一年,马上要退出,到别的无关紧要的单位去,让其他简单的工作充满他的脑袋,不让他记得之前带有保密性质的工作的一切,这段时间叫“脱密期”,只有经过脱密期,这些敏感人员才能退伍。王班长今年第六年,第七年带新保密员,第八年就进入脱密期了。
我同样肯定地回答股长。股长最后说:“这个工作,必须在部队长期干。”意思是,保密员必须转士官。
“你打算在部队转士官吗?”
“报告股长:我不转。”说完,我看了看他脸上有何表情,因为一般情况下,干部遇到这样的情况都非常生气,并且认定兵员的革命工作积极性不高,思想觉悟不高,说得难听点,就是不服从安排。
凶悍的军务股长脸上正常,说:“那行,那你回连队吧。把小王叫来。”我跑步回到保密室叫王班长。
不一会,班长回来了,脸色非常难看,说:“你这新兵蛋子,股长让你转士官都不干,说我没把情况调查清楚就调动人员,把我骂个半死。”
第二天早上出操回来,王班长对我说:“小白,你在连队很辛苦,在我这里多玩几天再回去吧,是我没弄清楚情况,你别在意。”
回到连队,我可成了指导员的眼中钉,是个思想非常危险的人物,鉴于拒绝转士官之教训,他再没有让我练习打字,再没有培养我当文书的意思。
唐诗宋词真是害死人!转士官,是那么多人的梦想,留在部队,是家乡父老认为多么荣耀大事!可是,那些古书酸诗培养了我浪漫或者说散漫的精神气质,认为自己不能在这个只有纪律、机械训练、日日夜夜有干不完的除了生孩子外的活的雄性集体里再呆上3年(一级士官)或6年(二级士官),我怕我会疯掉。而且,那些士官一个个颧骨高耸,两鬓一根一根的白发,是高度紧张生活气氛和沉重的思想压力下的结果,我只是工资低了,来这里赚一笔比每个月只有125块更多点的钱,我要回家,如果可能,去容县找珊珊。
青春和热血没有成就英雄与谱写传奇。老兵退伍了,新兵来了。那天,一辆辆在车厢两侧挂着诸如“投身军营,报效祖国”的标语条幅的东风卡车在营区来回转动,我们知道:又一批新兵蛋子来了。其实,我们2005年元旦那天,就换上了两个黄色小拐的上等兵军衔,可是,新兵没来之前,我们还是新兵,所有的重活,所有的累活,都归我们干。
班副正在给菜浇水,说:“嘿嘿,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们想的,也是我们当时想的,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当兵后悔两年!”我们几个同年兵管那些坐在卡车上的没挂军衔的新兵叫“傻蛋”,就像从前老兵也在背地里叫过我们一样。
4月份,是士兵报考军校的时候。我也报了,士官我不想,要做就做军官。可是到考场的时候,才知道这次竟是考士官学校的,我心里十分失望。
在考场,挤满了全集团军考校的兵员,着夏常服,有男兵,也有我们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傻B:女兵!——平时里,兵们打趣作乐,管男兵叫二蛋,管女兵叫傻B。有一次,班副带着几名新兵,按地图行进,却走错了地方,到指定地域超出规定时限半小时,班长骂:“你班副这二蛋,真没屌用!”惹得我们暗暗发笑,班长说,咱不就是长俩蛋吗?——在考场入口处,我看到了一个傻B的名字:林珊珊!
天啊,她果然来部队了,天啊,她还跟我一起考试!上天果然眷顾啊,感谢上天!整个考试过程,我都在东张西望,寻找长大后穿着军装的林珊珊。可恨,穿着统一军装的傻B,除了有高低胖瘦之分,根本不能用其他特征区别哪个才是我要寻找的表妹。考官以为我是作弊,但没实证,走到我身边提醒:“白艸霜同志,注意考场纪律!”
考试结果可想而知:我名落孙山。我并不在意这个,我在意的是:林珊珊考上了没有,她在哪个部队。平时我因为打听珊珊的下落,十分在意收集部队的番号代号与驻地,像我们这个集团军,A、B、C三个步兵师,还有若干集团军直属旅、团、营、连,她该在哪个部队的通信营、文艺连或卫生营(队)呢?我向指导员汇报了我的情况,厚脸皮说:林珊珊是我的女朋友,我要找她。指导员说:“你***B真会扯蛋,是女朋友还没有联系方式吗?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而且,在我们这支部队,士兵原则上不能在内部恋爱。这是规定。”
我没话说。我们集团军有一个禁令:严禁士兵单独到家属区!防奸情是集团军“十防”之一,雄性集体里的动物在部队的时候都是遵法守纪的好同志,但当兵的都色中饿鬼,一见女人,便变成了洪水猛兽。挂了上等兵军衔后,我们才组织一次集体外出购物,一年多来没看见花花绿绿的衣服,特别是没看到过女人以及她们的飘飘长发,一个一个睁大眼睛盯着她们在自己的眼前步伐从容地走过。指导员在一次教育课说:“你们这些屌玩意儿啊,我就知道的,看圈里的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有一次在家属区帮我们排长整理房间,看见洁白的军用褥子上有一圈一圈不规则的淡黄色的水的痕迹,惹得我发了半天呆。
我期望在这一次购物活动中遇到珊珊,向她诉说现在的一切,和她回忆曾经的一切,用最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消除那个有些灰暗的童年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抚平曾经的伤痕,还她一片灿烂的阳光与纯粹的快乐。
一切都只是幻想。下午三点,部队按时带回。心中怅然若失。
当老兵舒服多了,当“二、五、八”人员舒服多了。——二、五、八,即第二、五、八年的兵,当年可退伍,是准退伍老兵。舒服的日子过得很快,11月底,我们被卸下了军衔,戴上了大红花,享受几天不用出操、不用上课、不用训练的闲散日子,12月初,各地兵员被陆续送回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高度紧张的部队生活只允许人们用三分钟来纪念战友间的深厚情感,之后马上投入工作训练中。
12月5号,我与一帮广西老乡在连队门口登车,照例是敲锣条鼓,燃放鞭炮,以及舍不得分别的各式拥抱、流泪、痛哭。广西的战友看起来都非常坚强,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居然没哭。在车上,我打趣哪个班的谁谁谁最傻蛋,哭得像没爹没娘似的。
福州火车站。送别的兵员无数,各种声响混杂。老百姓被分割到兵员专用通道之外,一个个站着看我们这些短发的提着统一军用迷彩袋子的家伙整齐地从卡车上下来,排队步进候车大厅,列队坐好。上火车前,部队按惯例有个送别仪式,有首长讲话,退伍代表发言,留队代表发言,然后是文艺节目表演。
很多退伍的老兵在离开离队地哭得一塌糊涂,见人就抱不愿放手,如果是士官退伍,跟那些留在部队的都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特别是他带过的兵,训过的,骂过的,整过的,甚至打过的,眼泪更是汹涌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汽车连的驾驶员猛按喇叭,才被众人送上车。然而,到了文艺节目的时候,一位上等兵傻B挺身站在话筒前,双眼带泪——唯利是图道德沦丧的今天,肉是假的,药是假的,论文是假的,感情也有假的,职称是假的,但是,——到现在我也相信——退伍时所有的人流的水泪绝对是真的。——她深情地说道:
“尊敬的首长、亲爱的战友们:
“我叫林珊珊,非常荣幸作为留队代表和文艺表演者在各位退伍的同志面前说出我的心里话和表演最后一个送别节目。
“我们这些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同志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战斗使命,把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了党和部队。现在,你们就要踏上回家的列车了,请你们在为建设美好的家乡和创造幸福的生活中继续发扬在部队的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的精神,把战斗进行到底,祝你们一路平安,合家团圆,一生幸福快乐!我们会战斗在祖国的最前线,为你们的幸福和平安打造最牢固的保护盾牌!下面请欣赏歌曲《战士的第二故乡》:
“云雾满山飘,
海水绕海礁。
人都说咱岛儿小,
远离大陆在前哨,
风大浪又高啊。……”
坐在胶料小凳上我们,上身与双腿作几乎是90度的直角端正姿势,双手置于双膝上。不知道他们脸部是怎么的表情,而我,被班长训时没哭过,蛙跳上百米长坡然而鸭子步下坡累得身体虚弱口吐白沫时没哭过,被新兵连班副罚超过半小时俯卧撑全身湿透时没哭,按图进行超时回连队错过午餐饿得两眼冒星星时没哭,在大海上一天赤臂游18千米被太阳晒脱了皮时没哭,甚至离开了熟悉每一根草每一个树每一个人的连队时没哭,此时,上等兵林珊珊,表妹林珊珊,留队代表林珊珊,文艺连傻B林珊珊这番带着眼泪的话,不争气的眼泪就止不住哇哇流出来了!是为她的深情真切的祝愿吗?是为她曾经是我天天寻找的“女朋友”吗?是她曾经和我渡过不算光彩的童年时光吗?还是在部队的最后时刻遇到了她而三分钟后即将又要分别吗?
节目结束,除老百姓外的其他所有人热烈鼓掌,紧接着,一位少将军官以“军腔”宣布:
“2005年——老兵退伍送别仪式——到此结束!各带兵干部——组织人员登车!”
这时候,福州火车站上的五个直径大逾一米的牛皮鼓整齐统一的敲打着,并且越来越急,把所有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车站上彩旗飘飘,眼睛之所见,耳朵之所闻,给人带来异常激动与荣耀,使我阵阵炫晕,感觉我们是世界最伟大的人。
站起身时,襟角已经被泪水打湿。我赶紧寻找林珊珊,并且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一个人的叫喊在此时热烈的鼓声雷动的福州火车站细如蚊声,甚至听不到离自己一尺外的战友的说话声。我索性站在凳子上,四处张望,但列队行进的队伍终究不能允许我的片刻停留,被带兵干部催促着快跟紧前面的人员。
车站塞满了带着从中将到列兵军衔以及没军衔的的部队人员,他们一个个眼睛红红,泪痕历历。四周木木地站着高矮胖瘦的男女老少,面无表情,挽着手,抱着孩子,提着袋子,他们似乎不明白这群号称不怕牺牲不怕流血的人为何此时如此脆弱。
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像要把整个火车站掀翻过来,而此时,列车缓缓开动了。
再见了,为了赚些钱才到当兵的第二故乡,再见了,互相说得最粗鲁的“军语”的二蛋傻B们,再见了,上等兵傻B林珊珊……
在火车上,广西的老乡都在吸烟吃东西吹牛,我却还在暗暗后悔没听军务股长的话,默默无语。如果我转了士官,说不定就见到了林珊珊了。但是,又想起了指导员的话,本军内部不许搞对象!现在退伍回家,或许机会还大些,因为我深深明白,紧张的部队生活根本不允许同时作为士兵的一对男女建立家庭。到底是命运捉弄还是眷顾?
2005年底一回家,我亲自到容县二姑父家做客,表明了我的意愿。二姑父的态度是:一切由女儿决定;二姑与其他家人却认为:女儿好不容易留在部队,并且当了官,而我是一个小学老师,并且在山村代课,说不定哪天就被清退了,并且说我俩是近亲,可能不宜婚配……,要我必须彻底断绝这方面的想法,不要给我和她都带来烦恼。我伤心欲绝回家。反复听着小曾跟别人合唱的一首歌:
“总是想起故乡的那个小城市和那个穿旧军装的退伍兵,
记忆里写满了我们的故事。
你的微笑飘啊飘成我的相思。
想起你在远方的那个小村庄和你学校里那些可爱的小孩,
山野里回荡着你们的笑语。
你的长发飘啊飘进我的梦里。
南飞的大雁飞过稻田的上空,
我想起故乡又想起你,
曾经为你扎的那个稻草人穿着蓑衣还在风雨里。
南飞的大雁带来故土的芬芳,
也带来我对你的问候。
总会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2006年初,我在山村里继续着小学代课教师的生活,同工不同酬,拿着不到最低级别的公办老师的一半——635元的工资,一直到现在。
六
1997年的时候,千刀剁据说是患了脑溢血,一夜之间,没有呻吟,没有花钱,痛痛快快就告别了这一片红土上的亲人,被埋进了红土地。后来人们说,千刀剁是近几年死得最舒服的人。对比之下,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十二公,却折腾得家人吃喝不安:2005年底,我刚从部队退伍,听说十二公患了病,肺部出现了什么阴影,并且日渐扩散,时不时到医院花钱。恰巧遇上妹姑嫁人,准姑爷送了两条香烟,他在家人严令禁烟的警告下,偷着抽了一条。他以前一直抽的是价钱最便宜味道最浓烈的烟丝,卷着的。现在有了好烟,哪能禁得住烟瘾?之后病情恶化,过了年,兰姑,妹姑,大叔、小叔送他到人民医院就医,花钱无数。十多天后,医生说,现在只能靠什么搏什么器维持生命,据说一小时700多块钱,简直是烧钱。可这钱还得烧,直到烧光了家里卖木薯得的,打工得的,卖牛得的钱,还借了亲戚两万多元的债。离开那医疗设备就是一个字:死!但是,众亲友商量一致认为:死也是命,反正钱也花光了,儿女们也尽力了。请了一辆三轮车从医院的后门把他运回家,车费是正常价钱的好上百倍,因为运送一个将死被认为晦气,收费相应高许多。进门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听说十二公回来了,我们叔侄几个一个扯那张破棉被的角,把他抬进房内。
第二天,我没起床,我爸就说十二公死了。
2008年,5月,我记得是四川大地震后数天,我们学校正组织到玉林参加广西语文教学观摩活动,那天晚上回家时,肥胖的二婶也死了,患的是食道癌,也是在医院花光了所有的钱。办完丧事,听人们议论:没装她进棺材前,尸体底下不断滴下黄水,像是流泪,地面淌了一小滩,仿佛不愿意离开这世间。人们说,这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木薯,稻谷,花生,玉米,哪个人不为这些磨了一辈子,死也就不用干这等苦活了。我爸全程参与装殓,却否定以上说法。
七公,那个教我抓蛇,爬树,驯牛,挖千斤拔,读师范假期回来还跟我讨论中国军队和美国军队到底谁厉害的老者,自2007年病重,到2008年的时候,他一进屋,就神智不清,大小便失禁,被他家媳妇骂个半死,一到我家的荔枝树下蹲着,就要跟我谈论俄罗斯、美国的航空母舰。年底,儿女们就为他办了丧事。
现在,五婆领着最低生活保障金,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一个人干活,不给我讲故事了,靠我的两个小叔供米供油过日子,也种些木薯,玉米。昨天摘荔枝,她摘了两小筐,叫我帮她拿去镇上卖,我说,我家的我都懒得卖。或周二、或周四、周六,她偶尔托人买一两块钱的特马(即香港六合彩),没听说她中过。
大叔娶了媳妇,成婚前,还向我借钱,我当时身上只有200块,借他了。至今没还,他的蚌蚬兰都会帮我装子弹了。
小叔生了个儿子,天天跟蚌蚬兰吵闹,为这一次是谁给我装子弹哭个半天。
兰姑嫁到了下湾镇,妹姑嫁到了古井村,皆有儿女,过年也会回来。
哦,还有那个狗坚,前些年,娶不了老婆,精神失常了,大冬天跑到池塘里,不知是淹还是冷,反正死在了那里,他爹见人就抹眼泪,说:“阿坚,我家阿坚……”
林珊珊听说我到过她家,在部队给我来过一封信,信里没有我所期盼一同回忆年少的时光的绵绵情话,没有分享在部队的艰苦与快乐,只说:“阿霜表哥,生活其实就是一场战斗,为时最长的一场战斗。在战斗中,我们都身不由己,命运,命令,我们都得无条件服从……对不起!”
这已经不是要我用蹩脚的方法教她写作文的表妹了,也不是陪伴我度过几年山村生活的鼻涕虫了,我们都长大了。她再没来过五婆家,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哦,还有那位只教了我们五年级一年的语文老师,黎欣荣,后来嫁到了麻垌镇,命运却偏好捉弄,她生的两个都是女儿,男人很恼火,矛盾不断,为此离婚,现在带着两个女儿过着只做妈妈的孤苦日子,失了从前的温柔与贤淑,再不见光亮颜色了。
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着。现在,只有我,在讲这个故事,回忆着从前的一切,感慨着眼前的所有。
2012年7月14日完稿于广西山野中。太阳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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