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记事姥姥就已瘫痪在床。姥姥一共躺在床上12年。12年啊,多么漫长的时间。 妈妈将姥姥年轻时的照片拿给我看,解放前那年月姥姥竟然还留下了照片,照片上的姥姥是那么年轻端丽。 躺在床上的姥姥并不悲观。她耳力特别好,每次我们去姥姥家,只要一走上那二十多级的台阶,走进头门,睡在床上的姥姥便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小俊,乖乖,姥姥给你留的焦落生豆,快来吃吧!小俊,乖乖,姥姥给你留的绳儿糖,快来吃吧!此情此景,此声此意,给我留下的印象终生难忘。 再就是妈妈给我讲的姥姥的故事。 我二姥爷比姥姥小十八岁。当姥姥进了我姥爷家门,一年以后有了我舅舅的时候,我二姥爷也才出生。二姥爷出生不久,姥爷和二姥爷的母亲就去世了。姥姥将二姥爷视如己出。二姥爷和舅舅共同吃着姥姥的奶水长大。 后来姥姥得了瘫痪病,刚开始时还百般医治,用各种偏方就是辣椒杆杨树枝熬水熏蒸,结果都不见效果。再后来姥姥就卧床不起了。 那时妈妈正上师范,晚上妈妈在油灯底下做作业,姥姥躺着寂寞,就给妈妈找事情。“凤儿,你去当门看看,好像有什么声音。”妈妈去看,什么也没有。姥姥说:“凤儿,别回头,你身后有个吊死鬼!”妈妈当时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心里也害怕。不敢回头又想回头,看了没任啥,就白一眼姥姥:“妈!你再吓我就不理你了。”姥姥呵呵呵呵笑着。 比起姥姥,我对姥爷的印象更深刻,深刻到刻骨铭心。因为姥爷不仅是我的姥爷,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两岁多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出风气。直出了一个没气。爸妈把我钉到一个薄皮小棺材里。钉上,起开;钉上,起开。当爸爸终于把小棺材盖子钉上时,爸妈两个人都哭得满脸泪水。 这时,姥爷来了。姥爷也哭了。他说:把盖子起开,我再看看孩儿。姥爷说:我不甘心,这么好一个孩儿说没就没了。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姥爷请来了当时尉氏县城最好的老中医——姥爷的挚友朱凤阁。 朱老中医一番精心的望闻问切,然后说:放心,孩子还有救,跟我去拿药吧。 筷子翘着嘴,一副风药灌下去,我的小肚子咕噜了几声,我“哇——”一声哭了,全家人却都笑了。姥爷这救命之恩我终生难报啊! 在我记忆中,姥爷从未对我发过脾气,他也反对我爸妈对我发脾气。他说:你们总是扣他扣他,夹生都扣傻了。 我幼小的心灵中,姥爷留下的印象就是:为生产队算账目,姥爷过去给刘家管过账,算盘打得啪啪响。我上初中了,姥爷教我打三遍九,九遍九,斤成流,凤凰单展翅,双展翅,金香炉,狮子滚绣球。 再就是我爱看姥爷喝酒,因为这时候姥爷会夹下酒菜给我吃,盐水花生米,灰汔豆腐,莲菜,凉拌荆芥什么的,吃着是那么妙不可言。 还有一次,姥爷从北京我舅舅那里回来,叙述他怎样坐火车,怎样看天安门和故宫,怎样游天坛、北海和长城,还拿出我们从未吃过的洋面馍说是“气馍”,现在想想也就是蒸汽蒸的馍,当时是头回见到,是那么稀罕。 我姥爷活了69岁,于1965年夏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我至亲至爱的姥爷了。在姥爷病重期间舅舅请了两周长假从北京回来和我妈妈一起照顾姥爷,躺在病床上的姥爷可能是高兴吧,情况竟好起来。舅舅假期续了再续,最后没法只好委托我妈妈照顾姥爷。舅舅走了的第二天姥爷就没了。 后来我再去姥家,就再也见不到我姥爷和姥姥了。姥姥家的房子是分地主家的小楼。我只有爬上二楼时,才能见到姥爷留下的遗迹,很多的纸烟盒,我印象中有:哈德门,大前门牌的,但以如意牌的烟盒最多,上面画着个有红穗子的玉如意。 据妈妈讲:姥爷也是受过大罪的人。抗日战争时期,一般城市贫民生活苦无办法。姥爷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河东贩私盐,眼见着搜出盐的人被日本鬼子用枪托捣到贾鲁河水里,爬上来又捣下去,爬上来又捣下去。姥爷排在队后边,不声不响地把盐丢到树棵子里,两眼流着泪空着手回家了。 不知道姥爷姥姥是怎样度过的那段煎熬的日子的。 物换星移。姥爷、姥姥离开我们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我们的社会已经变的如此美好,可姥爷和姥姥却看不到这美好的一切。我想念我的姥爷和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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