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吹漾千秋绿 ----沈园游记
李英 安徽
“沈园离鲁迅故居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小导游微笑着提醒我们。我怦然心动,一个潜藏在心底的萦念浮了上来:这是第三次来绍兴了,这次一定要圆沈园梦!
出了鲁迅故居,看看离集合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左右,我立刻拉着友人向沈园奔去。
很快看到一扇朱黑色的大门,门额上一块米色的匾额,上书“沈氏园”三个大字,据说是郭沫若的手迹。喘息着进了大门,还未及扫视园中景致,就听见友人念到“断--云,为什么是断云?”友人问。我寻声看去,在一方白墙下两棵松树间横卧着一块苍褐色的卵形巨石,那卵石似被一道巨力劈开一分为二,“断云” 二字分刻在两块断石上。我边走边沉吟着该怎样回答,忽又被一块狭长、丑怪的太湖石吸引了视线。那石上缠满了碧绿的爬虎藤,石下簇拥着低矮青翠的竹丛,整个石头只露出一小块裸面,绿色的“诗境” 二字(陆游的手迹)就镌刻在那方裸面上。
诗境石后是一个古朴的游廊,游廊意境无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廊檐下那一长排藕节状的红灯笼,灯笼后是一排造型独特的风铃。风铃的盖呈小草帽形,铃盖下悬着一个镂空的铃铛,铃铛下挂着穿着彩色珠子的红丝带,红丝带下吊着一块宫扇样、质地细腻的木片。“这木片做什么用呢?”我好奇地嘀咕着,便踮着脚凑上去看了看,嗬,多么浓烈的爱情誓言,原来是许愿铃!
雪白的游廊壁上更是诗韵袅袅,一块块黑底白字的诗匾就镶在那儿。是当今文人为沈园留下的墨迹。我用相机录了几首,有两首特别清晰,回来后抄誊了下来。
其一:
魏新河:鹧鸪天·为有青山别泪侵
为有青山别泪侵,十年珍爱到如今。三生自守千金诺,九死难灰一寸心。沧海阔,彩云深,人间追忆胜瑶琛。愿将身化双红豆,早晚殷勤系子衿。
其二:
钟振振: 沈园
人间无物似情浓,故国思深初恋同。未必风雷爱云雨,何妨儿女是英雄。
春波不改千秋绿,梅信犹争一萼红。天为九州留挚爱,典型只在此园中。
此园可不就是挚爱的典型么!踏进门我就被这“断云”、 “诗境”、 许愿铃及沈园的诗铺陈出的意境带入了陆游唐婉的爱情绝唱悠扬出的凄婉的韵律里。
穿过廊门,是宋古遗迹区。扑眼而来的不是浓放的繁花,而是令你惊奇的一片明丽的绿色:深绿、浅绿、翠绿、碧绿、葱绿,草绿,苔绿,浓淡相间、高低错落、气韵生动。那蓊郁流动的绿色给沈园营造出了一种梦幻般的凄美场景,就连空气也氤氲着爱的气息。我置身在这幽澹迷梦的绿色中,好似饮了纯美的甘醇,人竟也微微地醉了,醉在这“八百多年前宋代”的沈园里。
这是一方波光潋滟的宋代池塘。塘边的碑文告诉我们“此塘一九八五年考古勘探时被发现,清代筑成高池,一九八八年改为现状。”初夏宋塘里荷叶田田①,有趣的是一些亭亭玉立的荷杆尖上顶着一个个漂亮的菱角形卷叶,“卷荷出水面,亭亭植立”②就是这个景致吧。回望傍水而建的游廊,蜿蜒而去的尽头是两座依水而建的褐灰色仿古茅寮,四面透风,颇似乡间大道边的小茶棚。远观过去,一对对情侣或相对而坐,或依肩而憩。这横跨宋塘与水之南的“孤鹤轩”(陆游自称孤鹤)遥相对应的临水建筑想必就是寓意深刻的“问梅槛”。据说陆游喜欢梅花,写了大量的梅花诗来寄托了他对表妹唐琬的一片情思。西路景点众多,可时间太紧,我们只得舍弃,取中道向南。
石桥、绿树、亭榭、蓝天、白云,好一幅江南彩绣图!夏风细细地在彩绣上吹漾,不知不觉间把我们又送到了一汪池水旁。正午的阳光把色彩揉进了水里,在斑斓的波影里,向水的绿枝下,悠闲的浮莲旁,嬉游着四只绿头锦鸭。水滨有一对古稀之年的老夫妇,女的打一把石榴红的遮阳伞笑嘻嘻地指着凫水的鸭子,男的举着摄像机对准锦鸭调镜头。多么温情怡人的画面,我和友人赶紧抢拍。“快来看,这儿有花,这是什么花?”那老夫人又惊喜地喊到。我立刻望了过去,只见池边萋萋的绿色中有一狭长带锯齿的绿叶丛,繁茂的绿叶托着大团大团的紫色花。说是绣球,花团里的碎花又比庭院里栽的绣球花瓣小,且有长长的金色雄蕊;说像酢浆花,却又比酢浆碎的妩媚和密集,更可爱的是那个紫苞团,粒粒籽苞饱满得像晶莹的石榴籽。就在那团怒放的紫花上,一只金黄的小蜜蜂在嗡嗡振翅采蜜。我怜爱地看着蜜蜂,弯下腰摩挲着花团,思忖着这花还该属于绣球科吧。据说绣球花昭示着人间爱情忠贞与两情相悦的永恒,那团圆的花朵、美丽的花姿也象征着亲人之间斩不断的亲情,还有比在沈园栽培此花更为相宜的吗?想到此,我又一次把镜头对准了美如紫云的花团。然而,当我敲着键盘把游记写到这里时,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悔浪。悔的是我匆忙中没留意那是不是有名的“春波惊鸿”景点,那水是不是葫芦池,有没有小石桥?那可是陆游和唐婉被迫离异十年后惊遇,陆游为此写下了千古名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地方呵!
我终于站在了镌刻着《钗头凤》遗迹的“残壁遗恨”石碑前,凝望残壁,心头一阵阵颤栗。没有哪个景点比这里更使游人情动于衷,它让你生生地从心里渗出一种细细的、隐隐的、绵长的痛楚,痛楚得你潸然泪下。 这是一堵修葺过的残壁,密匝匝的竹叶和绿油油的阔叶植物疯长在它的周围,似千年不绝的相思和无穷的叹息。陆游和唐婉的题词就镌刻在这断壁上,黑底白字,中间用砖柱断开。当代词学家夏承焘书写的陆游词苍劲有力,唐婉的词不知是谁的手笔,镌刻得沉静娟秀。这题词壁在1987、1994年两次重修,即便如此,壁的底黑色也被风雨剥蚀了许多,点点斑斑的白痕,好似离人流不完的伤心泪。我神情凄然地读着碑文:“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初娶唐婉,伉俪情深,后迫于母命,中途仳离。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春),两人邂逅于沈园,陆游回忆往事,感慨怅然,题钗头凤词于壁间,极言‘离索’之痛。传唐婉见而和之,情意凄绝,不久抑郁而逝。《钗头凤》由此成为千古绝唱。”
我把目光移向陆游的词,一字字地吟颂着: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八百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唐婉,一个清丽如荷花般的女人伴着丈夫款款地走在沈园的荷花池畔,谁知竟邂逅了旧日被迫离索的爱人,尽管心地澄明如水,可已另嫁他人,又怎能诉说心中的苦恋,征得宽情大度的后夫同意之后,派人送些酒菜,对前夫以示关怀,就默然携夫离去。这欲说还休的情愫、曾经相识的温馨、咫尺天涯的诀别怎不使陆游悲不自胜,感慨凝噎。
一阵竹风掠过耳畔,似在絮语着古人那感人、朴素、厚重的爱。清凉中的我突然忆起了另一阙词相似的词,一阙同样怀念妻子纤手的词。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余缝绽。”这是清代为情而陨的谦谦君子纳兰性德①悼念妻子的词。
“红酥手,黄縢酒”,“忆素手为余缝绽”,这平白如水般的词语中透溢的是词人如海的深情、无垠的相思。我多么想念你啊,我那亲爱、平淡、朴实、重情的妻!我思念的不是你的美貌,不是你的风情,也不是你的才华,我只醉心于你那柔软红润的手,曾为我端来暖心的酒;我只想再牵一下你那洁白如素、为我缝补寒衣,给我慰藉和爱的手。相知不能相伴,相爱无法偕老,天下有比这更悲怆的么?!陆游椎心泣血地呼号“错、错、错!”;纳兰悲怆无奈的凄啸“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汨汨流淌的思绪使我泪眼婆娑,我想即使在今天,在这俗世纷扰、喧嚣躁动、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好男儿能拥有一双扣击心扉、执爱一生的手又何尝不是红尘中最大的宁静和幸福呢?!
我用泪光徐徐抚摩着唐婉的词: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清雅痴情的唐婉被以“误了陆游的仕途功名,且婚后又不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而休弃,休她的竟是她的姑姑和表哥!她的词宛如她的人和名字温婉秀丽,可意悲情深,惊心动魄,一字千均。三个“难”,字字寓愁,声声含泪,诉尽了天下悲情。在世俗束缚和封建礼教下,唐婉有多少心思被潜埋在心底,有多少哀怨难以释怀、有多少情思难以直白。“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这个纤如弱柳般的女子怎禁得住这般煎熬,纵使心内情愫万千,也只能和一阙《钗头凤》以表衷肠,但终究不能跨过情感的门槛,在萧瑟秋风、淅沥冷雨中化为一片枯叶而去。唐婉离魂飘然逸去,留下陆游终身啜饮着相思的苦酿。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论是戎马倥偬,浪迹天涯,还是隐居故里,对唐婉的眷恋和沈园惊遇的影廓始终萦绕着陆游。他的心里有沸腾的火山、极地不化的坚冰,秋风落叶的无奈和杜鹃啼血的追悔,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纠结和煎熬啊!晚年的陆游或蹒跚着踽踽独行,或由儿孙搀扶着去沈园凭吊唐琬。“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也是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是陆游当时的真实心绪写照,可见陆游的伤是伤到了心底,念是念入了骨髓,痛是痛到了心扉,这才是“人间相思绝”啊!思绪翻飞的我此时真愿时光能倒流,那我一定替陆唐祈愿不要再重见,陆游不要留下“错、错、错”的哀叹,“如此便可不相恋”,“免教生死作相思”了。③
我这里伤感着正欲离去,又来了一批游人,女导游声情并茂地又讲起《钗头凤》的故事,我的步履又被那悲情的声调牵绊,变得踟躇起来。那千古遗恨的《钗头凤》凄怨的韵律如山间淙淙的清流在每个游客的心上流淌,留下的是抹不去的痕迹呵。
我们随着人流出了一个小门,来到了东苑,那是融陆游的诗词意境于景象中的现代景区-----情侣园。鹊桥、相印亭、吴越山石、琼瑶池、祈愿台、琴台等尽现了江南园林的精巧和美丽,体现了“鹊桥传情”的主题。然而不论那景象多么引人入胜,我那伤感的心仍徜徉在那清幽深邃、悠扬着古韵的萋萋绿色中,那绿色里蕴涵和显现的凄与美是人们精神中不忍丢弃的东西。
晴阳高照,时候不早了,我们匆匆从原路赶回。再次路过断云石,再次凝视那褐色的断石,突然间心头便升起了一种感悟:这“断云”据说是“断缘”的谐音,意味着缘断情收,可我觉得它深含的意蕴恐怕不止于此,它是在警示世人珍惜世间那份既是命中注定也是得之不易的情缘,缘去缘留只在人的一念之间,而幸福与痛苦往往也悬于这一念!现代人或认为爱情虚妄,或给爱情装潢了许多眩目的辞藻,可是除去那层浅薄的浮华,在那红尘滚滚的沸水中又能打捞到几丝纯爱,几丝心动,几丝执著?我的心底蛰伏着一种思想:不论社会多么浮躁,理念多么更新,人心多么躁动,在世人疲惫的心灵深处总是渴望和追求那种“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④的温馨爱境吧。
斯人已去,但陆唐真爱的精魂却在人们的纪念、祭悼和追仰中再生。那挚爱的云气弥漫在沈园绿色盎然的上空,升腾、扩展、进入永恒。那就是沈园千年越久弥浓的神韵,那就是沈园亘古不变的美和永不消逝的生命。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