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文/红尘芥子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前在尉氏县大马公社卫生院,父亲在昏迷中还在给学生讲解物理题的情景曾使在场的同事和领导泪下。 在县医院,我又是亲眼看见病床上的父亲拉着母亲的手,用已经含混不清的话语嘱托着什么,那神情刻骨铭心,是多么的不舍。母亲命我快喊医生,医生忙乱地为父亲上呼吸机,父亲被推进冰冷的太平间…… 一年后我去县城开会,恍惚间还觉得父亲会从街的那头走过来和我相遇,但那实际上是再无可能了。我们是多么难以接受父亲去世的现实啊!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个全民闭关在家的特殊春节里,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 父亲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弟兄四人中,我与父亲最像,并且我发现我年龄越大,与父亲相像的成分越多。还不仅仅是相貌,而且在择业和爱好诸多方面我都与父亲相像。 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铁梅唱的:爹爹的品德留给我……爹爹的智慧留给我……爹爹的胆量留给我……。这些唱词就给了我很强烈的共鸣。 比如,父亲是全县有名的物理老师,我也是中学高级物理教师;父亲爱好古典文学和诗词,我也爱好古典文学和诗词;父亲会吹口琴和笛子,我也会;父亲会画几笔画,我也会画几笔画。我欣慰我继承了父亲的这么多宝贵精神财富,继承不就是最好的纪念么? 说到对父亲的纪念,我大致梳理了我对父亲较为深刻的几个方面的印象。 一、父亲的严与慈。我不记得父亲打我,可能父亲根本就没打过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是相当怕他的。 要说父亲在我们面前不苟言笑那倒不是,在我小时候,他在周末往往带我去戏院看戏,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驼着我去物资交流会看马戏,他带我母子去他教书的县一中他的住室放洋戏片,他兴趣盎然地为俺母子讲聊斋故事、讲唐宋传奇,至今我还记得父亲讲的《柳毅传书》、《无双传》、《离魂记》、《聂小倩》、《青凤》。父亲对《聊斋志异》情有独钟,我记得昔年我家的两个睡床都被父亲用他那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青凤卧床一号”、“青凤卧床二号”。父亲早年生病发烧昏迷还喊着:“看,这里有一只狐狸……” 父亲对我也有过严厉。那是我在尉氏一中读书时,初三上期期末考试罢,父亲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问我:俊,这次俄语考了多少分? 我答道:86分。他问总分排名?我答:不知道。父亲:不知道就行了?去问问你班主任,去啊! 我连忙小踮跑到班主任王连兴老师处问了,回到父亲这儿说:我总分排名第十三。 父亲仍然怒火未熄:你排第十三名就了不起了不是?初中未毕业你在一个班就滑到第十三名,将来到高中毕业你排到第几?考大学还有什么希望? 父亲很少惯我坏毛病,这也使我养成了艰苦奋斗、刻苦读书、认真做事、不乱花钱的好习惯。这对于我立志成才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其实父亲对我是非常亲的。在那困难的年代他虽没给过我零花钱,可他会给我买戏票电影票让我去观看,他会从学校图书馆专门为也借很好看的书给我看,如前苏联小说《勇往直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十万个为什么》(1~18)、科幻小说《水陆两栖人》以及风物类图书《新疆是个好地方》等。父亲整整一纸箱《科学画板》也拿给我看完了。 有一年冬至,上午第四节将要下课时,父亲来到我初三四班教室门口。下课铃响了,父亲迎上来亲切地对我说:俊,今天是冬至哩,走,跟爸爸吃饺子去! 我跟父亲在县一中上初中两年半,一直在学生大伙吃饭,吃红薯干馍,吃白菜萝卜片菜。突然间被父亲喊去一起吃饺子,那是何等快乐、幸福满满? 说明一点,我初中第一学期是在大营的尉氏四中读的,父亲怕我自己在那受罪,每周托俺班主任张继福老师给我带二十个花卷馍。 还有一次,父亲请张老师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县一中和他团聚。 从第二学期父亲就生办法把我转到一中了。我转到一中后父亲却没让我跟他吃老师伙,大概怕我养成教师子女的优越感吧。 二、父亲的苦和乐。我父亲其实命运很苦。父亲十几岁时我爷爷就死了,是奶奶熬寡把我父亲和两个叔叔养活大。 父亲学习很刻苦。他和要家石头等七八个同学去南阳西峡县考国立一中一分校,带的钱就没花到南阳。父亲是贫病交加,考试完了,父亲躺在小客店里起不来。 石头大爷叫他:儒,快起来,今天放榜哩,走,去看榜啊! 父亲躺着没动说:不去,没力。您去吧! 一会儿,石头大伯他们一群跑回来了,说:叫你去你不去,俺跑哩怪忙,你考上了俺都没考上! 父亲说:说啥哩,您别哄我了! 石头大伯说:哄你弄啥?你真考上了。 父亲信了,也有劲儿了,从病榻上一跃而起。 看榜时从后往前看,报考两千多人,只招八十名,一个乡下青年哪敢奢望啊?从后往前看,快看完了还没看到自己的名字,父亲心说:坏了,他几个真是哄我哩…… 啊?在这里!第三名!“我考了个第三名!” 榜单旁边贴一通知:凡被本校录取的新生,从今天中午起有饭。可到总务处领饭票、碗筷、被褥和洗漱用品。 父亲连日来的不良情绪一扫而空。 父亲在国立一中读书的日子过得很苦,当时正逢日军侵略中国时期,父亲给我叙述过同学们唱起《松花江上》时,东北籍的同学痛哭流涕的情景。家里寄钱是时断时续。父亲不敢到校门口请人代洗衣服而是自己洗。他常常写些短诗和豆腐块儿文章投给报纸换取稿费以贴补生活费的不足。即使这样父亲还是没完成高中学业,他只读到高二上学期末。 解放后,父亲读大学函授课程又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人饿得头昏脑胀,晚上下了自习,父亲开开这个仪器柜,关上;再开开那个仪器柜,再关上——明知道没有吃的,却还要找——哪还有精力进修学习啊?父亲的大学函授也是弄了个肄业,这是后话。 父亲失学以后就是到处跑着教书,解放前教书谈何容易?父亲曾经带着我母亲跑到武陟、巩县、汜水和本县的蔡庄、张市、庄头、水坡以及城关镇好多学校教书。他们到处漂泊流浪,工作生活毫无保障。 解放后,父亲参加了河南省开封军分区解放军干部培训班,被政府安排到县师范教书,同时兼任县工会工作,后来又调到县一中。 父亲说过: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难免身上沾染了一身屎,是共产党给了我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父亲积极参加到思想改造的历次运动,肃反、三反五反、反右派、文哥、清理阶级队伍等等。父亲说,肃反时去开封开会,一些人参加开会时是同志,结束时就成了敌人。真可谓惊心动魄。我是亲眼目睹文哥时一中的造反派把父亲戴上高帽子拧着胳膊霹雳卡帕推上台架抿膀飞机批斗的情景。每一次,父亲都坦诚地向党交心,真诚地接受同志同学们的批斗,满面笑容地接过同学们送给他的大字报。党和群众也没把他一棍子打死,而是回回都获得过关。 父亲曾奔赴北京,参加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时的接见,1966年11月26日在西郊机场父亲亲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神采,成为那次100万、总共1200万幸运者之一。 父亲也曾带着我参加尉氏一中毛泽东思想长征队,步行一千余公里去参观韶山毛主席故居。途中我们曾两次走散使父亲焦急万分担忧万分。父亲还曾带领我夜走大别山,与两只野狼狭路相逢而有惊无伤,并于夜半乱山野径惊闻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父亲是我的护身佛。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对于我们这些从旧社会来的人,党和群众帮我们洗脸擦灰督促我们改造思想是好事,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 父亲思想上有很深厚的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 家庭方面吧,父亲是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对奶奶的孝敬是全村出了名的,每月给奶奶零花钱,给奶奶买衣服;父亲给奶奶买的挠痒抓在当时成了全村的稀罕物。我们家在县城时,父亲还几次接奶奶去县城小住。后来我家就搬到了乡下——老家文家村。 父亲的家庭负担很重,下面有俺姊妹五个。父亲曾说:恁五个从头到脚每人武装一身得多少钱?那时父亲的工资是全县教师中最高的,每月73块5角。可父亲却对自己很苛刻,每月只给自己留下伙食费和订报钱,其余都拿回家养活奶奶和俺弟兄们了。有时还给叔叔家买布做衣服。 我寻媒订婚花了800多元钱,那二年父亲更苦了,每个月都要还上50元的欠账。(那个女孩儿后来跟我退婚了。) 父亲一生没骑过新自行车,有一年,领导作难找来工业券为我父亲买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放到他住室要给他个惊喜,结果父亲返校后又让推走了,他说他没钱还账。 三、父亲的专与博。父亲一生从事中学物理教学工作。他从尉氏一中成立就在那儿教物理。一开始是教高一到高三的物理,还兼任化学。后来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陆续分下来了,父亲没学历,改教了初中;文哥后,父亲又教了高中。 由于他出色的物理教学,他曾被抽调去开封市参加高考物理阅卷。他先后到新建的大桥高中、尉氏三中(洧川)、西岗李高中、大马高中教过,后来在大马高中去世。 从后来我看到父亲留下的书籍和教案得知,父亲在尉氏师范还教过语文。 父亲的爱好是广泛的。我曾看见过他发表在教师园地的歌颂焦裕禄的诗词。 父亲的口琴吹得不是一般的棒。父亲会吹奏很优美的手震音,还有很雄壮的九孔和声。 父亲的笛子和竹箫都吹得极好,他的箫声使我听出了月下的静谧和边关的苍凉。 父亲懂国画,他给我讲过三矾九染,给我讲过装裱时浆糊必须用发酵过的,这样画纸才不会崩裂。我从父亲的讲解里知道了生宣、熟宣、玉版宣,知道了水彩画的晕染、接染和水墨画的墨分五彩。 父亲在专业和广泛爱好方面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使我在文哥后补充教师减员考试中虽然语文成绩位居全县第二的情况下我仍然选择教物理,也使我在以物理专业为主的情况下能兼任化学、历史、思品、音乐、美术、书法等课程,并取得中国物理学会、中国物理教学研究会、中华诗词学会和中国楹联学会四个国家级会员证。还担任过科学画报等四家杂志的特邀通讯员。 翻阅旧书,父亲留下的《毛泽东诗词笺注》和《三百千·弟子规·女儿经批注》等书还在,那遒劲的签名也许留有父亲的体温。 走进厅堂,父亲吹奏的口琴声、笛声、箫声仿佛在耳。照片中父亲的目光慈祥而亲切,可是父亲却已于40年前就躺在坟墓里的另一个世界里了。我再也不能见到我可敬可亲的父亲了。 有多少次,我有事要找亲人商量,比如工作遇到难题时,比如转干、晋级等人生的关键时刻,我有疑难可问谁?父亲已不在了…… 父亲寂寞地和母亲躺在南坡的坟墓里。 春节我们踏着青青的麦苗去给父母亲致祭,清明我们走过烂漫的野花去给父母亲扫墓,中元节,我们钻进黄绿相间的玉米林去给父母亲上坟,农历十月初一,我们采来金灿灿的野菊花敬献到父母亲的坟前。我们带着女儿、女婿和外甥们来给父母亲磕头。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两个女儿大学毕业,一个当了人民教师,一个在省儿童医院当护士,并且都事业进步,家庭和睦,外甥外甥女们聪明伶俐茁壮成长时,也一定会欣慰地微笑的。 此生最亏是父亲!母亲晚年还享过几年福;唯我父亲,操劳一生,辛苦一生,1979年刚刚改革开放,生活条件好转,我也于1979年三月转为公办教师,他却于当年八月就去世了。父亲一天福也没享受到。父亲离去至今四十年了。 坐在父亲坟前静默几十分钟,与父亲来个心灵对语;给父亲多烧些纸钱,多贡献些好吃的,让父亲在那一间过得好一些;写一点父亲的回忆文章,仿佛我又回到了与父亲相处的日子。 今天,我最想对父亲说的话是:不再操心,不再辛苦,放心安息吧,我最最敬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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