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治摄
一个坚韧执着的耕耘者
加拿大 马国亮
因为与旅美散文家刘荒田同乡、同龄、经历类似的缘故,对他的作品,我一直关注着,佩服着,学习着。最近,他在《南方都市报》刊登了篇巜造访一个微型城市》。他趁扫墓祭祖之便,造访了好几位与他有渊源、有交情的作古者,每个都带出一串故事。其中有位是他的文友。他写道:"站在老南的家门前一一广东台山白沙潮境船步里黄英晃之墓(1940一2004),仿佛走进他那位于旧金山750号的旧公寓……我往碑侧的小洞插上几株康乃馨,悄声对这位至少有十年情同手足的诗人说‘你有新作吗?我如今赋闲,多晚来梦中闲聊都奉陪。’“荒田这句深情的悄悄话,也代表了当年与老南有过交往尚健在的文友的怀念之情。
日历回翻到1964年。我离家念初中,学校就座落潮境这个小墟镇。一次晚自修毕,回宿舍路经墟中唯一的饭店。厨窗里飘出的阵阵饭菜香,三个穷学生的肚子咕咕的合唱着,搜净袋角凑合共一角七分,尚可以吃上一碗(每碗五分)可以当镜子照的白粥。几个极需填空的肚子就闪了进去。邻枱围坐着四个年约卄三、四的青年,衣着光鲜。刚用完夜宵,看空置的碗碟,可想其丰盛。他们剔着牙高谈阔论着一首叫别了什么桥的诗。不知是什么东东,反正是"锄禾日当午"一类罢。那个主讲者魁梧高大,站姿、坐姿头位明显前倾,一副君临天下的架势。潮境那位同学告诉我,他叫黄英晃,笔名南飞雁,一个把自已的文字化成铅印的人。
我与他有交往始于七十年代初。那时我跻身教师行伍,在文化革命洗礼中洗出一些激扬文字,一班志趣相投的白沙人组织成立一个文学会,结集于当时公社文化站长马福荫的麾下。南飞雁自然是一员资历老练的干将,当然也少不了一帮喽啰走卒类。随着接触的递增,对这只领头雁的习性的了解渐多。那时他有好些诗作先后分别在《广东文艺》、《贵州文艺》、《少年文艺》等刊物发表,尝出少许辛勤耕耘回报的果子味道,用他的话说“经过太多的失收,酸涩也吃出甜美。"一个初中学历的人能在县省级的刊物崭露头角,并非妙手天然,没有丰厚的知识积淀和对生活感悟的敏锐是做不到的。在以工分为酬值的年头,在农务家计的窘迫中他与缪斯结缘,那种痴迷的执着,锲而不舍的努力令人折服。他在劳作时常背诗強记,成诵的唐诗宋词好多,那些所谓“诗眼”、经典名句随口就溜出来。《天山牧歌》中的诗,你随便说个诗名,他就念得出。不管夜阑更深,偶有所得,捕捉到“灵感"吧,翻床而起,伏案疾书,诗成,抄贴墙上,反复吟哦着,推敲它的音韵的和谐,沉醉地欣赏着。这大抵是所谓诗人的神经质。(他的夫人阿叶常这样谑他)他象一只孜孜不倦的蜜蜂,在诗的花丛中翻飞着,啜吮不同的花粉。他起初喜欢闻㨗、郭小川,后是李瑛、叶文福等等,逐渐形成自己的诗歌风格,是一个现实主义诗人的胎模。
他一九七九年移民旧金山,我初蹈加境不久,圣诞节前收到他邮来的贺卡,除了礼仪性的祝颂外,末端还添了句:缪斯还眷恋着你,可有新作?文友的发问,我只有退伍者的赧然、文盲者的自卑。我们的领头雁那时已易 名为老南,大抵是年纪大了,前面冠个老字罢。“诗心不老情不竭”,老南从来没有放弃初衷,以村夫的纯真,从台山唱到旧金山,诗作频频发表于巜时代报》、《美洲华侨日报》、纽约《中报》,巜时代报》副刊曾有一文誉之为旧金山诗坛一颗“明亮的星"。论诗作高产,做新诗的功力,他无疑是个佼佼者。也许囿于传统文化异国的传承折扣,也许囿于自身的某些因袭的负担、框条,他还没有更广泛的关注和影响力。记得他曾这么描述过,在诗山攀缘曾遍体鳞伤;在诗园的垄畦耕耘曾精疲力尽。可洞艺术追求的艰辛。尽管“这块未开垦的荒地上,设有布谷叫春,没有闪亮的铧犁。”他喊出“拓荒吧,挥动我们蘸墨的钢锄。"何等的豪迈和勇气,何等的坚韧和执着!
不必说毫厘精算的商贾,就是常叨念盐淡米贵的芸芸众生,谁的心里没杆称?老南为营生职事奔忙外,(他干过杂货铺店员、厨师)在时间的缝隙里写,有时通宵达旦地写,且不说文字垃圾类,刊登了没稿酬,连稿纸邮费都得自掏腰包。心血何价?这倒也罢,没反响,赞扬不要倒也罢,连骂的人也没有。高处不胜寒啊!孔子赞颜回: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老南也不改其乐,在物质丰裕精神荒瘠的异邦默默地耕耘着。他比那些耽迷于物欲的人多几许超然的飘逸、淡雅。
君有奇才我不贫。这是老南常引用郑板桥的一句诗。这可不是势利人眼中的攀附,而是文友间的砥砺、濡染、互补。老南一路执着前行,与他周边的文友不无干系。在乡下时,他与黄崇熙、余焯锋相交甚笃。前者是个儒雅的老师,友人冠称“文艺伯父”,颇有评论水平;后者为潮境墟一个博览群书的书迷子,亦可通暁古今,横贯中西。三人有闲暇,常聚焯锋家(一个面街的舖位),“三家村黑帮”(自我调侃语)视此为兴会淋漓的雅事。话题总与文学创作相关。几支香烟,一壶清茶,海阔渺渺,天南地北,烟雾腾腾……不时也羼入几个闲得百无聊赖的风雅者的附和声,蔚为潮境墟一幅文化景观。这种情调、氛围泡浸,丰润了老南的才情。在一次电聊中,他欣喜地告诉我,他在旧金山有幸结识了台湾现代诗鼻子纪弦、诗人周正光、作家戈云。这些互动,于他是一种无形的鞭策。他曾这么譬喻:乡间的河涌,我自以为是条较大的魚,见惯了蟹仔蝦毛,游入大海,始知深层有那么多的大鱼……在它们的挤逼空间里,我仿佛长大许多。,他的诗作又一次显露新的质感,摒弃陈旧框条,注入现代派的技巧,如意识流、时空倒错、形象思维等等。他诗心不老,探求不止。路漫漫其修远兮,过河卒子头不回,他向着远方的目标逼近、逼近……真想不到象他这么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会说没就殁了,他只六十四岁,且正值在收获期,教人痛惜。
老南《故园》一诗中写道:“啊!故园,多么使人留恋,你象慈母正把自己的兒女呼唤;假如游子心是一只倦飞的海鸥,你哟,便是我唯一可栖的风帆!”但他魂牵梦绕眷恋的故园无从皈依,他揣怀着一颗赤子不老的诗心,长眠于异国坟茔。一晃就十二年,每当翻看他邮来的《金门桥下的浪花》,(九十年代初由美国新大陆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个人诗集,收集老南近八十首有代表性的作品。)怀念之情宽慰感俱生,蜡炬成灰人去后,给世人、后裔留下一笔不可泯灭的精神财 库。后来,我获知一些关于对老南诗作的批评意见,都是善意的。诸如:“失之浮浅和陈旧”、“过于沉实,意境不深远,予人想象空间不多”、“还没走出应风诗、口号语的魔障“等等。我以为,任何人可以批评他的诗,但谁都得钦佩、不可亵渎他那种坚韧执着忘我耕耘的精神!
故乡的山啊故乡的水,请记住:这里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一个草根诗人黄英晃。也许他的诗作在浩如烟海的诗园中仅仅是一朵卑微得连名字也喊不出的小花,它曾装点过那个年代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