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絮 语之一
原学玉
学写诗时间不算短了,少说也有四十余年。回过头来看,实在是有些怅然。“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年轻时,读萨都剌的这首词,没考虑更多,不过是咏史感怀罢了。如今重温,数点我写的诗词习作,真有这样的感觉:“眼空无物”!什么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呢?一片茫茫都不见,没有。真好笑,想不到萨都剌的名句,弦外有音,联想到我的诗词写作,竟还有这一解。
是不是出自我手写的诗词习作就是我的呢?未必!诗词的体裁、修饰方法、意境、见识,如果没有创意,没有突破,跳不出古人的窠臼,写的再多,也等于零!
大约在十年前吧,我曾经写过一首《自嘲》诗:
痴愚绝顶入歧途,乏术惟余捧本书。
为问哥们是个几,欲充南郭有竽无。
石頑争道头堪似,草矮惯言吾不如。
卌载艰辛何所获,一堆废纸上墙糊。
这决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是由衷的、发自肺腑之言。写了那么多习作,回头数点,啥是属于我的?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真是应了“眼空无物”这四个字了。这其中的“是个几”,则是对我自己的那点连沾瓶嘴都不够的可怜兮兮的学识的提醒、告诫和拷问——你什么都不是!“早岁那知世事艰”,这实在是跌了跤、碰了壁之后的经验之谈。
不知何故,我竟给有些朋友留下了一个“狂”的印象,对此,我很不以为然,须知:不是谁都能“狂”起来的,“狂”要有“狂”的条件,没有资本,你凭什么“狂”!即兴赋诗,有时候我也激情满怀,而内心世界却常常是空虚、无所依傍的。所以,说我“狂”者,不妨说是对我的抬爱——过誉了!用一句颇为流行的话来讲,“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文学艺术这玩意,既成全人,也坑人。成全人是毫无疑义的,成名成家,说不定还青史留名;说它坑人,就是呕心沥血,搞了大半辈子文学艺术,竟然一无所获!犹如我学写诗。吃文学艺术这碗饭并不轻松:能搞出点名堂,占有一席之地,不易;能有所突破,采撷一枝属于自己的东西,无异于是扪星摘斗!
难怪有人说:要坑人吗,就让他从事文学艺术好了。
尤其是古典诗词,有唐诗宋词元曲在云中矗立,欲再高攀,难矣哉。
时下,诗坛中冒出来一些新玩意,或新名词、或所谓新的修辞方法等。这些花里胡哨、撩人眼球的东西,其实不新,诸如“通感”——语言错位,自古有之,新诗早已用滥,以为这就是突破了、创新了,那是绝大的误解!
从技巧方面看,仅仅局限、漂浮在“新”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这套把戏,咋看是“新”人耳目,有陌生感,可“玩”常了,用滥了,也挺遭人烦的。道理很简单:诗格不高,内涵不丰富,没有“余甘”,没有弦外之音,没有经得起推敲、咀嚼的东西,是在耍花枪——不过如此而已!
诗,传统诗词也好,新诗也罢,无论怎么改,如何花样翻新,总是要拨动人的心弦,触动人的灵魂,让读者阅后,感到重、厚重,有滋味、有品头、有嚼头。这靠什么?最终还是要以诗的内涵取胜。
《红豆诗大赛》推出了一个山东省的甄秀荣,一句“夕阳一点如红豆”,一下子走红,传遍海内外,十分了得,可细品品,原创成分至少有一多半,还得归于唐代的王维。
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代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这话,有人认为是说过头了,其实也不无道理,仅就从“能翻出如来掌心”这点看,古今诗坛能有多少?《诗经》、《离骚》、唐诗、宋词、元曲,后者对于前者而言,无疑是突破、是超越——“翻出”了“如来掌心”。与之相对应的无名氏作者、屈陶、李杜、苏辛、元曲四大家等等,以及与其同时代相映生辉的诗词曲大家,应该说是各有建树,各领风骚。现当代诗坛中,毛泽东的“雄奇瑰丽词”,聂绀弩“杂文诗”之“奇葩”,堪称是独辟蹊径,别开天地,但相对于浩浩荡荡的诗词队伍而言,毕竟是凤毛麟角。
“翻出”了“如来掌心”,其难度在于:它必须有原创的成分,是前所未有的,是别开天地。这绝对是开创性的工作,它比诸如产品的更新换代、科技进步等要难得多。文学艺术有其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点,有些时候,毕其一生、毕其一代人,几代人的努力,都未必有多大进展。今人有云:“一不小心就写出了半部《红楼梦》”、张三是“当代的屈陶”、李四是“当代的李杜”、王五是“当代的苏辛”、还有“当代的李清照”、“当代的聂绀弩”等等,这话如果是开玩笑,随便说说倒也罢了,假若不感到诚惶诚恐,竟然以此自诩,用不着医生确诊,我敢说那一定是大脑管控思维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再用一句颇为流行的话来讲:“有脑病!”
现今诗坛流行的所谓“旧瓶装新酒”、“旧体新诗”的说法,并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推出了-些诗词精品。但毕竟没有冲出“旧体”的窠臼,实现带有革命性的质的突破和飞跃。有如“枝上插条嫁接树”,是改良品种,而决非是“核中去子转基因”。转基因品种才是有别于母本的根本性的变革,是冲破了原有的体系,进而构建了新的体系,是“齐天大圣”“翻出如来的掌心”,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有似二十世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之于十七世纪牛顿的经典物理学;十九世纪罗巴切夫斯基几何学之于二千多年前的欧几里德几何学。
当然,即便是“颠覆”,也有个接续的问题,后来者的成果毕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发展起来的。就诗歌而言,无论怎样发展,终究是不能脱离本民族语言的特点,不能“去中国化”,而搞一个所谓的“全盘”的“非中国化”即“西化”,这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大前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新酒”可以倒进 “旧瓶”中,“新酒”能不能装到“新瓶”中?“五、四”运动以来,“新瓶”造出来了,并装入了大量的“新酒”,这便是现今的有别于传统诗词的新诗。新诗突破了传统诗词格律的限制,创作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但又岀现了新的弊端,不上口,不易诵,不易记。如何克服这个弊病?有待于探索。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也许要再花上百余年,甚至更长-些时间,才会搞出-点眉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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