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頭髮烏黑的父親突然滿頭蒼白；也不知從何時起，健步如飛的父親變得步履緩慢；還不知從何時起，力壯如牛的父親竟掄不起鋤頭除草掃墓；最覺心酸的是，昨晚和父親視頻通话，發覺父親的門牙像六七歲的小朋友一樣——門牙漏了窟窿... ...不知不覺中，我們長大了，成家了，父親却老了！父親雖然老了，但我總覺得他年輕！因為他——
走過大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 記我的老爸
梅淑娴
梅淑娴
中小學期間，我們作文不知寫過多少遍「我的爸爸」，總是範文式地寫嚴厲的爸爸如何教育犯錯的我們，或是慈祥的爸爸如何跟我們說大道理。如今，不惑之年的我再來寫寫「我的老爸」，那個相處了四十多年的，女兒耳中、眼中和心中的老爸。
老媽經常說，她不遠百餘里也要嫁給老爸，是愛慕老爸長得帥，讀書多。老爸是台山一中六五屆的高中畢業生，在當時來說這可不簡單。只可惜老爸家庭成份不好，參加高考也是徒劳，唯有回家務農。但老爸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他說年輕時讀四大名著讀過很多遍，一些典故和古詩文現時古稀之年還能隨口而出。我有記憶以來，他的枕邊總有幾本書籍。老爸在家務農的那些年，他也能在生產隊撈個會計來當，並且跟人家學做土木。後來和老媽、叔叔合力，自己撿磚頭、石头，甚至连冶炼车间废弃的炉渣也不放过，用了五年時間建了一間新平房給叔叔成家，這可是不一般的毅力！說到毅力，在他的求學路上體現無遺。老爸在家務農十三載，已成家立室，兒女成雙。很多人會聽天由命，從此當一輩子的農夫了。但老爸在他三十三歲那年，機緣巧合下毛隊自薦當了一名代課老師。等我們兄妹到了上學年齡，他帶上我們一起寄宿在邊遠學校，每週才回家一趟，出入靠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他在學校訂的那份飯留給我們兄妹吃，自己吃的是偷偷叫廚工姐姐順帶給他蒸的自帶的咸魚和加的一份白飯，也因為這樣，年輕的他熬出病來了。
老爸當上了代課老師，在求學上並沒有止步於此。當時已恢復成人高考，老爸又開始了他的大學征途。我們那間破舊不堪的房屋，夏天，西斜的太陽照進來，少說也有三十五六度，如果碰上老媽在做飯，那個房間簡直就是是蒸房。爐灶旁擺著我家唯一的桌子，既是飯桌、也是書桌，還是我和哥哥的玩具桌。老爸就在這桌子上埋首苦讀，任凭我們兄妹嬉笑打鬧，他也雷打不動地鉆研高考題目。冬天，刺骨的寒風從牆壁的裂縫裡沖進來，冷得大家直打顫，老媽剛入黑就拉著我們兄妹躲進被窩，老爸還披著他唯一的大衣挑燈夜讀。皇天不負有心人！老爸終於考上大學了。但上天又跟老爸開了一個玩笑——體檢驗出老爸患上肺結核。老爸的大學夢碎了！堅韌的老爸並沒有氣餒，他遵醫囑戒煙、堅持鍛練身體、吃了一年藥，病好了！從此他也養成了每天鍛練的好習慣，如今七十多歲了還每天去附近的小山坡來回走一趟。可喜的是，他在五十多歲那年，經檢驗合格還可以去捐血，而他也是我見過這麼多人中能成功戒煙、並且是說戒就戒的人。在養病的日子，他見上大學直的不行就橫的來，他轉去考函授大學，幾年下來， 他通過函授大學，成功拿下了大專、本科學歷，同時也由代課老師到民辦老師再正式轉為公辦老師。到退休時，已是一名台山市中學物理一級老師多年了。現在他退休多年了，每天也書不離手，一有空就伏案沉思，寫詩作對，比我上班還勤快。
老爸除了在文化知識上好學，在生活技能上也不遜色。在家務農時，他能養出又肥又大的雞，還會建房子；在教師生涯中，他又學會修理電器，這麼多年，我們家的電器壞了基本上都是他修理的。更厲害的是，我們家的第一套新房子是他裝修的。我想，除了對家庭的那份責任感，是他那孜孜不倦的求學精神讓他勝任。九十年代末，電腦開始風行了，老爸就請他學校的電腦老師幫忙安裝了一台電腦，並每天叫那位老師到家中來指導。從此，他就迷上了電腦。我嫂子說他每天放學，後腳還沒進門，身子已探上前去開機準備用電腦了。我姪女中學時上電腦課，跟同學說，基本的電腦操作小學就學會了，是爺爺教的。她的同學不敢相信：「你沒說錯吧？你爺爺教你電腦？」姪女還說，家裡剛裝上電腦時，爷爷特意跑去問鄰家小孩，哪款電腦遊戲好玩，然後回家和她一起下載安裝，手把手教她玩，小小年紀已教會她用QQ和打字，初學時姪女還不會打字，就由姪女出口他出手，幫忙打字和QQ好友聊天。早幾年智能電話剛開始風靡，老爸在街上看上了一款，打電話問我意見。我馬上會合他想買來孝敬他，想不到老爸堅持不要我付錢，因為他要刷卡，這是他第一次刷卡。回家後，他又像個小學生似的，問我怎麼操作電話，怎樣連WiFi，怎樣玩手機QQ和微信... ...我每天忙上班，很少時間在家，老爸玩手機一遇不懂就跑去手機店問店員，當時他已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更搞笑的是，兩年前我跟兒子說，我想在微信朋友圈發不含圖片的純文字信息，但不知怎麼操作。老爸聽到了，像個淘氣的孩子神氣地說：「我會！你問我。」不怕老實告訴大家，我現在玩「美篇」，是老爸教我的。我這個潮老爸還會用手機銀行呢，你說厲害嗎？
其實，我這個潮老爸很土很土。他的穿著很土很舊，他的衣服鞋襪都是穿破了或不合身才捨得扔。想給他買新衣服，他總是說：「還有得穿，不用買。」而那些新衣服他總是說留著以後再穿。他對吃也沒要求，能裹腹就行。他經常說：「你們沒乞過食，不知世道艱難！」他說他小的時候上門去乞過食，所以特別珍惜一衣一食。現在跟我一起住，我們晚餐吃剩的菜汁都不讓倒，他要留待下一天早餐做麵條吃。一次我帶他去香港迪士尼樂園玩，他為了省錢，帶了幾隻粽子去。但是樂園不給帶食物進去，我勸他扔了吧，老爸強調：食物不能扔！他還和園方工作人員爭執：為什麼不能帶？如果不給帶就不進了！最後，園方給他開了一個儲物櫃，讓他存放粽子，走的時候才取回家。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以前還上班時，學校組織老師一天遊，每人發三十塊伙食津貼。老爸自家帶乾糧和水去，賺了那三十塊回家。老爸從來都捨不得下館子，他總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買些便宜簡單的食材洗一洗，煮一煮，能填肚就行。我們經常抱怨他買的菜不好吃，他總教訓大家：「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痛！」
或者大家以為我老爸很摳門，是個吝嗇鬼、守財奴。但我老爸即使借錢也要供我們兄妹讀書。知道老媽病了會買點好吃的給老媽，去旅遊會給我買個美美的頭飾，會帶我去燙頭髮，還買電子琴給我。我考上台山師範學校他親自送我上學，還帶我去買新衣服。我哥走後，嫂子帶女兒另組家庭了，老爸還一直給孫女供给学费和伙食费。我說想在台城置個小窩，方便大家出入，但錢不夠。他說：「買吧，不夠老爸給。」他還會買新潮的電器，九十年代買進口彩電，買音響，零零年代買相機、摩托車，一零年代買智能手機，他如今用的手機兩年前買的，當時價值六仟多，很難想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還捨得自掏腰包買這個奢侈品。他一生買了三套房子，雖不是小區豪宅，但對出身貧寒的他可不簡單！在買第一套房子時，他常嘮叨：「我爸留給我破房子，我不能也留破房子給下一代。」老爸就是這樣小事糊塗，大事精明！
老爸很「鐵石心腸」，上小學時，即使刮風下雨，老爸老媽也沒接送過我們。我十歲左右，他敢寄車托運我們兄妹到六十多公里遠的外婆家。十一二歲時，老媽去深圳打工，他在台城讀電視大學，每週回家一趟，忍心我們兄妹做留守兒童。十五六歲時，他放心我一個女孩子騎自行車到二十多公里遠的台城上學。但老爸也有一顆柔軟慈愛的心。老媽常說，我嬰孩時期，老爸常背著我到曬場上幹活，這在當時農村可是罕見的。孫女出生，最開心的是他，每天一放學回家就争著抱。孫女能坐會走了，就經常帶回學校玩，對外孫也不例外。孫女幼兒時期見到小狗可愛，抱了一隻回來養，後來小狗生病了，鄉下沒寵物醫生，老媽就把小狗扔到海邊。老爸知道了，罵了老媽一頓：「這是一條生命！」他又跑去找回那隻小狗，養到牠死去才拿去埋掉。哥哥不爭氣，先一步走了，白頭人送黑頭人，他沒哭。後來嫂子帶著女兒另組家庭，他老淚縱橫。我生完小孩回家，他來看我：「怎樣那麼蒼白？身體沒什麼吧？」他第一個關心的是我而不是小孩。我沉迷玩手機，他苦口婆心：「過馬路時別玩，注意安全！」早幾年我上夜班，有時下班後和同事去吃宵夜，他見我遲遲未歸，就跑到車站去等我。有時候我發脾氣說他幾句，他會難過地說；「別這樣，老爸難受！」我常常覺得，這世上最愛我疼我的人就是他了。
苦難中成長的老爸也有詩和遠方。我們小的時候，沒錢買玩具，但老爸總有錢給我們買小人書和其他的課外讀物。老媽喜歡看電影，他每週都帶我們去看一場電影，每年帶我們去拍一張全家福。他拉起二胡有板有眼，還上過學校的舞台表演。他買來音響在家練唱歌，去參加鎮上的卡啦OK大賽，雖然落選，但樂在參與。他六十多歲才來香港，人生地不熟，就買來香港地圖，看熟路線，自己去闖蕩。我來香港比他早，但他在香港去過的地方遠比我多。他退休後，棄理從文，跟老前輩學寫詩作對，也玩出點名堂來。他跟老媽說，他有一個心願，要辦一本個人詩集。
節儉、固執、八股的老爸或許不討年輕人喜歡，但勤儉、慈懷的美德，堅韌、好學的精神是時下年輕人的典範。我感恩老爸古稀之年身體還算健康，欣慰老爸經歷人間最痛尚能保持樂觀態度，欽佩老爸退而不休，仍在文壇上辛勤筆耕，祝福老爸在文壇上越走越寬廣！願他走過大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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