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那年,我失学在家,家里没烧的,当时都兴用木头换煤,我也学着去綆会上买来几根木头,带上半口袋干粮,跟着村里人去密县山上换煤去了。
上密县要翻33道岗,那时还没有柏油路,土路的路况很不好,什么红砂庙、三里坡、七里岗、吓牛坳、百丈崖,听地名就已使我这初次上山者胆怯,再一看,远处的路好像直挂在天上一样,这路怎么走啊?等装上煤,人往车辕里一钻,几十度的坡道,一身热汗,两腿溜酸,一个坡就是好几里。下了这个坡,另一面坡又挂在半空,突兀壁立,令人望而生畏。
已是月上东山了,却看不见村庄,看不见我们要前去加工晚饭、赖以投宿的干店。
同伴是老煤客了,他边走边侃。去年他来密县换煤,路边一片柿林,正是柿子成熟时节,风一吹,满树柿子红灯笼般地乱晃,引得人馋涎欲滴,有些竟纷纷落下树来。大家便停下车子,拾取那柿子吃。正吃着,看园老人从柿子林里走来,大家惊慌失措起来。谁知那老人却和气地用密县土话招呼我们说:吃啵吃啵,俺的柿烘儿不要钱!
同伴绘声绘色地描述,简直使我忘掉了千斤重车,忘掉了已是月上东山还没吃晚饭,也忘掉了今宵吾眠何处。
月下的山是神秘的,朦胧的峰峦,黝黑的山影,苍茫的林,静得安闲、悠远。不时吹过清凉的风。
月下的路也变得奇怪起来,分不清上坡还是下坡。肩上的车袢越来越紧,我知道是上坡了。
上坡的重负竟没有赶走我的柿林梦。
山顶没有柿子林,但却有个卖柿子的大婶。一盏亮晶晶的风雨灯,照着她面前一挑红彤彤的柿子。我当时的心情不亚于见了幸福女神。
大婶笑着回答我们的询问:哪儿的话啊?这是刚出窑的新柿呢!涩不涩?我年年烘柿子,十几年了,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李家坡李二娘家的小烘柿呀?多少钱一个?哎呀,我说小同志,你问这可就外行了,我的小烘柿一毛钱40个。一毛钱40个?这么便宜?我们那一毛钱才五个。远不远?不远不远,俺村就在这北边,离这儿也就四五里路。
于是乎,山上出现了一幅《月山品柿图》,清风为扇,明月当灯,我们每人花上一两角钱,蹲在车边地上,各自面对一小堆柿子,或咬或嚼,或吸或品,一口浓甜,满嘴醇香。吃着这如饴似蜜的柿子,你会觉得整个人生都是甜美的,什么“肩头千斤重,道路阻且长”,世态炎凉人生坎坷,暑热臭汗,风高露冷,狗崽子的屈辱,失学的痛苦,一切一切都溶化在这醇厚的柿蜜里了。
卖柿子大婶说:我们这的推煤客还要会吃呢,随着山沟里传出的吱吱扭扭的一片声响,一大溜独轮车出现在山道上。每辆车上都是一个特大号荆篮,煤装得满满的,三百斤不少。他们停下车,都来买我的柿子,揭去皮儿,摊在自带的玉米饼子上夹着吃。两张金黄金黄的饼子,中间夹着鲜红鲜红的柿子,别说吃,只看一眼就是美的!一片赞叹声中,大婶的柿子筐早已见底儿。我们每辆车上却又多了40个柿子。
我没吃过西餐,不知道三明治汉堡包奶油果酱的滋味。但我相信,即使是尼克松伊丽莎白,也未必品尝过密县山沟里的夹柿子玉米饼的美味。
如今密县早已县改市了,高速公路也早已直通省城和全国,人们已不再需要山高路远地靠人力车拉煤了;新蜜市的柿子资源也已开发,柿饼柿霜糖柿蜜酒远销国内外,但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个美好的夜晚,那山那月那柿子却每每浮现在我眼前,令我久久地回味、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