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四十年前的乡村故事
不准快乐
毛泽东逝世后,生产队里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人头如萝卜一般,密密地种满了一坝。妇女主任感慨:“人活在世上好可怜,连毛主席,本来打算活一万岁的,都说死就嗙珰一声死㞗,何况我们!”女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现成的眼泪,整装待发,随时流给大家看,这时候,就开了闸,流得汹涌澎湃,惹得男人也忍不住跟着呜哇了几声。
哭够了,妇女主任又发言:“从前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勤劳的李队长领导我们,我们一直紧密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如今毛主席不在了,但李队长还在,我们应该紧密地团结在以李队长为首的生产队周围!为了无限怀念毛主席,上级要求八亿中国人民化力量为悲痛,三天不搞‘快乐’活动。公社(乡)的党员干部决定,三天不够,改成三十天!‘快乐’活动有哪些呢?大家听清楚,记牢实!那就是,不准敲锣打鼓,不准唱山歌,不准结婚,不准做寿。一句话归总,只要是舒服的事,都不准搞,要搞必须等三十天以后再搞!”
有人问:“那么准不准吃肉呢?吃肉就舒服。”
妇女主任沉默一瞬,去看李队长。见他没有反对,便宣布:“可以吃。”又补充,“我们农民吃肉,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搞好身体,抓革命促生产。所以,就是吃肉,也应该流着眼泪吃;就是有肉,也不准吃得太多。你吃飙稀了怎么反过来化无限悲痛为无穷力量,怎么搞生产!”
又有人“嗨”一声,将所有目光吸过来,问:“那么准不准和老婆睡觉呢?这是最大的舒服。”众人钝重地怪笑起来,有人笑得不能出声了,就抱住肚子哼哼。突然,喉咙们一下禁了声,因为它们的主人想起笑也是舒服,同样在严禁之列。
妇女主任尚未开口,李队长已经站起来大声抢答道:“王二娃,全中国人民都悲痛得不得了,伤心难过擤鼻涕,恨不得排着队替毛主席***,你还有心思说调皮话,还有心思和老婆乒哩乓啷睡大觉!听好了,耳朵再莫生翅膀了——不准!不准!不准!不但你们不准,这三十天里,也不准老母猪配种,配就杀了!就是看见鸡公踩蛋,也要飞起一脚把它们踢散,然后一拳头把鸡打成血雾!不管男人女人,只要发了骚情,为了毛主席,都给我憋着,憋一个月!我偏不信会把男人的电筒给憋断了,把女人的蚌壳给憋堵了!要晓得,连中央领导都把卵油(精液)憋着的,要放到时候趸放。依我看,只有美帝和苏修才不憋,不但不憋,还会天天猛亲老婆一嘴,还会嗨呀嗨呀地敞开放卵油!”
有人不甘心,“连这都不允许啊?”李队长拿出耐心,“你想啊,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叫国丧,他国丧了,你正交配呢,不是大坏人吗!”
这时妇女主任的右肩猛地一塌,左臂猛地一举,领头詈骂:“打倒美帝苏修!不准美帝苏修放卵油!不准美帝苏修舒服!”众人愣了一阵,也跟着喊,没喊全,只喊了“不准美帝苏修放卵油”,声音非常宏亮,响彻云霄,充分展示出我伟大中华民族很不好惹。
李队长又说:“老实话嘞,哪个憋不住了,可以唱几嗓子,不准唱趴稀稀的歌,只准唱硬邦邦的‘哭歌’(哀乐)!不准在心里酝味,越酝越有味,越管不住自己。我们中国农民个个都是在苦水里滥大的,还怕憋!”
众人无话。有的想笑,又不敢笑。王二娃摸了摸额头上放着的帽子,也无话。那帽子在前,脑瓜顶在后,像被忘记了似的,远远地独立着。都各自慢慢散去。
当天夜里,王二娃就遵照李队长的指示,在家里放声高唱“哭歌”。社员们跑出门碰头,说:“王二娃憋不住了,想放卵油!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怎么也会死呢?连中央领导都憋着,不放卵油了,他敢舒服!”
几天后,唱“哭歌”的人增加了许多。到后来,男人唱,女人也唱。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妇女主任的男人也唱,李队长也唱。李队长唱的时候,还宣读了倒计时:“王二娃注意了,王二娃注意了,再憋八天,就可以放卵油了!!”
又一天,则是“王二娃,只憋七天了!”其实王二娃早就不唱曲了,不晓得其“快乐”活动是否已经起步。就这样,全生产队的年轻男女,都唱着“哭歌”度过了规定的日子;都感慨毛主席不能死。
第三十一天,村里的夜空出奇地静。月亮圆得很壮。一切喧嚣都转移到房子里去了。虽然各位已经憋了很久,但不管怎么说,苦日子总算到头了。这是组织上的关怀啊,组织的恩情永不忘啊,应当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啊,说不定有人还热泪盈眶了呢。可不要小看睡觉,睡觉也能充分体现上级的温暖的。如果上级要求百姓三年不搞“快乐”活动,强制悲伤,你又能如何!所以说,知足者常乐啊!
接着,队里又开会,把社员们表扬了一通,说是大家憋得好,憋出了中国农民的本色,没有让美帝苏修看到笑话。
但是,是不是每个男人,为了毛泽东,都坚定地和舒服做顽强抗争,没有放卵油,经受住了考验呢?是不是每个妇女都很纯洁,甚至越来越纯洁,为了毛泽东,一次次拒绝了老公合理的无耻需求呢?不!许多事情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出几个败类。这一次的败类,是王二娃。照说两口子的事,怎么查得清呢?查得清。甚至不用查,它就会自我暴露。王二娃两口子,在哀悼期间,搞了“快乐”活动,也即“搞了舒服的事”,就是自我暴露的;只不过,是十个月后暴露的。队里决定斗争王二娃。因为他的老婆在坐月子,妇女主任说为了发扬人道主义,就暂时不斗了,另外选个好日子加倍补上。
斗争会开始后,王二娃很不老实,反复抗拒道:“你们说得有名有姓,有头有尾,就是无凭无据。我没有和老婆搞舒服的事!我的卵油全部憋在蛋里头的!”李队长质问:“那么你老婆为啥现在生娃娃?”来势很猛,显得仇恨极深,像是老婆被人搞了,捉奸被人打了。王二娃瘪瘪嘴:“哪个婆娘不生娃娃嘛!”“什么时候都可以生,现在就是不能生!毛主席丢下我们刚好十个月,现在生,就证明你在那三十天里放了卵油,搞‘快乐’活动了,和美帝苏修一样了!而且你不止放一次,要不你不就成‘神枪手’了!”
妇女主任也忙着帮腔:“你为了自己舒服,就祸害自己的老婆,太不把我们妇女当人了。你损人利己,当大流氓,?啊?啊?,把我们半边天害得好惨啊,唷呀唉唉……”不知何故,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后,竟然泣不成声,好像被黑头蚂蚁咬了屄,忍无可忍;还拍了双膝,脖子伸得细细的,弯弯的,长长的,有点像天鹅。
王二娃见赖不脱,拿眼皮搧搧众人,立刻反守为攻:“那么吃肉也舒服,你们为啥准许吃肉?”李队长沉着应对:“当时就宣布了,吃肉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搞好身体,抓革命促生产!而且应该流着泪水吃!”王二娃狡辩:“我和老婆睡觉不是为了舒服,是为了制造革命接班人!我们是流着眼泪制造的!”又说:“李队长,我家生了革命接班人,你若敢扣我的工分,就是打击农民,我要去公社‘勾结官府’收拾你!”吼最后一句时,放在头顶的帽子被抖到了地上。
李队长愣了好一阵,破例没有发火,而是与尚陷在悲伤大坑里的妇女主任小声商议着。最后决定,由她跑步去公社,向张书记请示处理意见。
妇女主任一跳就走了,比猫跳得更得法,更轻快。
众人不挪窝,都等着看好戏。有人巴不得大人物经常死,这种会经常开,可以经常看戏。
两个小时后,妇女主任沉默着回来,找到了李队长。两人斗了一阵耳朵,只听李队长骂道:“毛主席刚死他就搞了快乐活动,我们农民就要使劲日他的妈!伤心啦!万恶淫为首,狗日的,张书记、王二娃简直和美帝苏修是一路货!伤心啦!”他脸红筋涨的,怒气相当可观。接着便宣布散会。为什么散会?谁也不晓得。
不久,有消息传来,那天妇女主任到公社,根本就没有找到张书记,因为他的老婆生娃娃,他上医院去了。那么,在哀悼毛泽东的日子里,连张书记都没有狠憋自己,贪图舒服,放了卵油,制造了接班人,他不憋,“中央领导都憋”更是屁话。谁敢去批斗张书记,批斗中央领导呢?不批斗张书记,也不批斗中央领导,当然也就不能批斗王二娃了。王二娃弄清原委后,高兴得手舞足蹈乱发疯,只差被送进精神病院。
众人感叹道:“当领导的使劲搞了舒服的事,都不怕美帝苏修笑话,我们当农民的怕个㞗!唉,张书记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害我们白白憋了三十天,卵油都自己满出来了!”
王二娃幸福而得意地笑着说:“谁叫你们听队长放屁呢!我家的老母猪和大鸡公都比你们聪明,想当美帝就当美帝,想当苏修就当苏修!”
主任男人也说:“我才没那么傻呢,谁反美帝苏修,我就捶,硬把她捶得西风压倒东风!免省婆娘们的名堂多!”说罢,猛烈地晃了晃大拳头,身子立得直耸耸的,像个英雄。
事后,王二娃还是受到了处理,是这样的:过年时,队里要放鞭炮,队干部决定,不准“舒服”过的“坏蛋” 王二娃听响声,押到村外,鞭炮放完了才回来。
补记:听说,当时邻村也不准搞快乐活动。有人憋不住,可是对毛主席感情似海深,只好砍了生殖器。不好意思讲,忍住,尽它流血。最后流死了。于是成为英雄!队长安慰英雄的老婆:“你嫑哭,你老公是英雄!没有你的配合,他成不了英雄呢!你嫑哭!这事我们不能不管!”所谓“管”,就是补贴工分,刷大标语:学习英雄张老二,不让美苏看笑话!有调皮捣蛋的人说:“是学习英雄张老二的老二!”被处罚了。
麦面做的死人“零件”
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四川省简阳县乡村。
一队占了二队的地修水渠,说好了,要补偿二队五千斤粮食。水渠修到一半,发现地势较低,水上不去,得改。既然得改,就谈不上什么补偿。二队的人不同意,说不管通不通水,反正良田被毁了,就得用粮食抵。
二队派出十来个壮丁,到水渠工地纠缠,非拿回粮食不可。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也不用踢皮球,不给就是不给。壮丁无法,继而无聊,便围住一队的一位民工,看他炒制炸药。
一炉,坐一口大锅,用一把木铲,翻炒硝铵(一种化肥)和糠皮;若是硝铵战胜糠皮勾结成团,得用木棰把它敲散。把尿素、锯末和这样那样搅在一起,炒来炒去,也可以做出炸药。火势太猛,锅里出水了。民工弯腰查看。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烟杆,一根雷管。雷管掉进炒锅,引发大爆炸,炸死十七人(伤者不计);其中,二队死了八人。这些人,像五马分尸,找不全脚脚爪爪耳朵鼻子;也像爆米花一样,稀稀落落地撒遍了工地的许多角落。有一张很大的毛毛脸被掀掉了,搁在远远的石磴上,血淋淋的,肉渣从骨头上散了些下来……
现在啊,处理突发性事件的规律是:1,封锁现场;2,管制媒体;3,隐瞒伤亡;4,有人登场洗地;5,伤者死者情绪都稳定;6,宣传英雄;7,募捐,献血;8,临时工负事故责任;9,感动中国;10,再次出事。那时不这样,那时就是直接处理善后。大伙的目光先漫山遍野地硬着,很久才软回来,忙着“善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死人。断手,断脚,断头,断指,包括头巾、破鞋,分成了十七个堆。好几个懂事的小孩寻到一些碎肉,全送到了死人堆里。二队的八个堆,被弄进八只箩筐。往箩筐里装时,亲人是捧,外人是铲。然后抬回生产队,摊在晒场上的破席中。
队长宣布:“形势逼人,革命需要!赶紧多快好省地做枋子(棺材),迎接本生产队建队十八周年!”
话还没说完,八堆人的亲人吵了起来,喧闹声塞满了每一只耳朵。
“那根胖的是我家老公的中拇指,还给我!”“这根胖拇指是我家儿子的大拇指,是我自己找到的,不还!”“他爸爸有两只左脚,我爸爸差一只左脚,大哥,快去扛过来!”“不给,除非拿一只右脚来,我们两个换!”“才不和你斢换!是我爸爸的!”“这个身子太宽了,安错了。”“我这边身子太瘦了,我们两家换!”最后这次没有闹别扭。
断断续续闹了几天,队长又派人去一队,不是要粮食,而是找自己人的“零件”。但一队的死人,也差“零件”;甚至,还差整整一个人。于是无功而返。
听说,一队所差的那整整一个人,终于找到了。唉,一个整人飞到远处,压在深草上,躲得好好的,草都压白了,压嫩了,抬走尸体,地上露出一个人样子。那几天,不断有小孩,专门跑去看这个人样子。
二队的人没找到“零件”,队长很为难,左思右想,终于宣布:“八个人都是因公死亡的,每户出一斤麦子,磨成面粉,献给遇难者,缺啥零件,就捏个啥零件。总之,都要落个全尸,才能入土。不愿出麦子的人户,可以赶紧死一个人。”
大伙于是纷纷叫好。妇女们赞同得更加热烈,有鼓掌的,有跺脚的,甚至还有拍屁股的。
接着,手艺最好的四个泥水匠被推举出来了,他们的任务是:补人。队长说:“快点补,不要让人臭了。”有一位泥水匠说怪话:“嫌慢?要快就学鸡公,上去就马上下来!”另一位泥水匠要求:“工分太少了……”队长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须放屁!’你……你做不做?不做有人做。磨磨蹭蹭的,吃屎都抢不到热的!”
第二天,死人入棺。入到一半,有一个死者家属找到别的死者家属,咬耳朵;别的死者家属马上照例去检查自己那分崩离析的亲人。他们迅速把四个泥水匠围了起来,怒视着对方,向队长宣布:“零件全部是用泥巴做的!另外选人,重新配零件!”又注视了队长一阵,然后,向泥水匠丢出一句话:“把麦面交出来!”……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记录这次“补人”事件,是因为我也从做泥水匠的长辈那里,分到了几口制造人体“零件”的原材料——麦面。他们让我吃下去的,不是麦面,而是死人,尽管是死人的“零件”。
先哲教导我们: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没有权力忘掉那段黑暗而悲惨的岁月。不过历史本来就不须每个人牢记,历史只是为一小撮或许会被坑掉的人而写就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