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牛角巷的传说
蛮布衣/原创
晚清光绪年间。
在昆明老城西北边紧挨着一座小山。其山势如同田螺,下圆上尖,盘罗而起,故得名螺峰山。满山草木枝蔓叶茂,层接缀连,绿萃郁葱,清幽静谧。引得游人络绎,流连月夜,久之成为老昆明胜景之一,誉称:“螺峰叠翠”。是人们登高抒意,赏月怡情的好去处。
这螺峰山上有条蹊径自山顶盘迤而下,一直到山脚通进城里,从刚容并肩的卫拱入口进城,沿坡缓缓而下,越走越宽,且如月牙转弯。从入口至城里大街上这条巷子,因这上尖下宽,进口高出口低,且又拐着月牙弯形,如同一只水牛角的样子,被称之为“牛角巷”。是人们出入城乡的必经之路,人流熙攘的热闹之处。许多达官贵人,富商名流择此建屋,至今仍有遗筑,晚清风貌宛如在目。
且说牛角巷中有一阮姓人家,袓辈做官,父辈经商,至孙辈阮通时,家道中落仅存阮通一人。但“瘦死骆驼比马大”, 这阮通凭籍袓,父置留的城外几处田产,虽近而立之年不思进取功名,亦不成家务业。终日与朋友吟诗作对,踏花折柳,怡情于山水之间,流连在风月之中,倒也过得悠适自在。早先阮通之父曾与东乡板桥村戚秀才结为儿女亲家,忽一日,阮通踏青归来突发高热,且咯血梦魔,巫医称其撞了花妖,为冲喜消灾,戚秀才即择定日子,将女儿送来行了成婚大礼。
说来也离奇,自洞房花烛夜后,阮通的怪病不药而愈,好了。且这位戚家小姐温柔淑惠,通晓诗文音律,新娘新郎琴瑟相合,相敬如宾,恩爱情笃。数月后,戚小姐有了孕喜,这阮通喜气洋洋,终日笑逐颜开,自衬阮家自此将再度兴旺发达起来。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一日阮通访游归来再次发病,请遍了城中名医,汤药喝了几大缸也不见効用,末了还是撒手人寰,命赴黃泉。临终之时留言:“葬已于螺峰山间花木繁茂之处,不留坟莹,莫惊扫了游人的雅兴。媳妇任嫁任守,自己做主。” 看来这阮通颇为开明洒脱,人品道德自成一体,为人行事也颇有些超凡脱俗。
阮通抛妻撇子撒手一走,苦了这位戚家小姐,终目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日渐羸瘦。族人贪图其家产,多次促说戚女改嫁出门,但戚家小姐抚着日益膨大的肚子坚决不从,厮守家中不出大门半步,族人因其身孕一时也奈何她不得。
这日瓜熟蒂落,戚小姐临盆产下个男孩,天庭饱满,五官端正,骨格清秀。但不知是何缘由,两眼大而无光——天生盲目是个瞎子。见此,阮氏族人又撺唆戚小姐改嫁。但这位戚小姐不为所动,坚守“从夫从子”的礼教,发誓守节:“生是阮家人,死为阮家鬼,一辈子不出阮家。”族人断了此念想,又动了新歪招——因戚小姐到阮家时日不长,又不懂经济生产,乡下田产都由族中叔伯管理,且终日照看幼儿不问事务。于是几人合手,今儿亏损,明儿耗支,不消几年,将阮家田产出溜个干净,只剩牛角巷祖宅,留于孤儿寡母栖身。
戚女初时典卖宅中家私俱器维持,拖了两年,家徒四壁再无一物。幸其庭院中有口小井,戚女遂为大户人家浆洗衣服,每日数枚铜子,艰难度日。好在娘家怜恤女儿,时常接济。而阮氏族人天良也尚未泯灭至绝,看在孩子血脉上,年下送担米,节时赠吊钱,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了。
寒暑交替,春去秋来,这瞎儿逐渐长大,眼虽看不见,却聪慧过人。因怕出门受人欺凌,终日关在院里跟在母亲身边。这阮戚氏浆洗有暇,时景触情,伤春悲秋之际随口吟些诗文,这瞎孩儿即能过耳不忘,附声咏诵。阮戚氏见状且喜且泣,遂将所学所知尽悉说教于儿子。小庭院里,母子问答唱和,也有几丝温馨存留。然而儿子虽聪慧,但目不能视文,手不能书字,想到阮、戚两家书香文风自此而绝,阮戚氏又是另一番悲哀伤感,心恸不已。
但说这阮瞎子自幼跟在母亲身边,虽然未曾入学,却也出言斯文,举止雅度,文赋诗词无所不晓,尤对音律琴曲颇有心悟。且待母亲极孝顺,从不拂逆。每日帮母亲收接衣服,洗漂晾晒,饭后寝前,拉琴悦母。为人行事中规套距,颇得街坊邻居称赞,常以其行举为楷模,教训自家儿女。阮戚氏见儿如此,也自心慰。
光阴苒苒二十载,阮瞎子长大成人,阮戚氏也红颜退尽,衰老渐至。由于常年浆洗劳累,得了风湿痹症,手脚麻木,全身酸疼,气力奄奄,日益沉重。这浆洗营生阮瞎子尽悉接过,且细心尽力。乡人邻里敬母怜子,加之浆洗得尤胜昔日,故而活计不断,母子犹可度日。
俗话说:“破屋又遭连夜雨,漏船偏遇顶头风。”这年昆明周边四县八乡遭旱灾,又逢地震临降,虽无屋塌人亡的大难,但阮家庭中小井自此而枯绝干涸。这一下断了阮家母子的浆洗生计,阮戚氏一急一愁便卧床不起,行动不得。乡邻族人眼见寡母瞎儿谋生无着,虑恐累己,皆避之不及。但看这阮瞎子从容淡定,面无悲戚色,语无忧虑音,终日伴在母亲身边为其洗脸浴足,捶背揉肩,侍奉汤水。
这日夜晚月明风清,阮瞎子安置母亲就寝后,拎着胡琴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顺着小巷一路蹣跚上行,出城沿蹊径直趋螺峰山顶,寻摸至一棵大樱花树下有块青石,这阮瞎子便安然坐下,聚神凝气地拉起胡琴来。初闻嘤嘤如诉,其后舒畅如歌,一时哀婉悲凉如泣,瞬间复慷慨激昂铿锵。这阮瞎子用几首古曲揉合,把他深藏心中的对母亲的依恋,家世的不幸,处境的凄凉,自身的感伤,酸甜苦辣一迸在琴声中表露尽极。直拉得风云变色,星月无光,草木萧寂,鸟虫噤声。其音穿心入肠,其情摄魂夺魄,其景状悲傲凄凉,撼人肺腑。一时间行者佇足,坐者直身,满山的游人无不敛声屏息,肃然而静默闻之。
待这曲《殇凤泣凰》拉完,已是夜半更深。阮瞎子起身不出一言,抱拳行个罗圈揖,便摸索下山。一路上听琴之人或奇之哀之,或赞之悯之,皆纷纷置钱于其手,行至山脚巷口,已是铜钱盈握。阮瞎子轻轻推门进家,数出十枚作用度,余钱扬手投入枯井中,逐自寝息。
自此夜始,阮瞎子每日白天侍候卧床病母,晚间上螺峰山顶拉二胡,得钱不论多寡只留十文,余数尽投井中,连阮戚氏也不知晓。天长日久,这阮瞎子名声暇迩,无人不知。琴艺也愈发出神如化,曲音奇幻,烘托月夜,连达官显宦富商大贾也幕名前来听他拉琴,阮家母子的衣食生计也算有了凭籍。
这阮瞎子琴曲通神,孝子的名声满城传扬,且衣着整洁干净,文质彬彬言语斯文,相貌也算得上堂堂一表,虽眼瞎也有媒人多次登门提亲。阮戚氏也冀盼儿子能娶妻生子,延续阮家香火,但每当提及婚娶之事阮瞎子即摇头拒绝。屡次后他对母亲坦言:“何苦害了人家好女儿,且生有何欢?儿一生只望报答母亲的生育之恩,别无它念。” 阮戚氏忧及身后儿一人何处,阮瞎子但笑而不答。
一日晚间,明月皎洁。螺峰山顶来了一个洋学堂的女学生,短发圆脸,白裳蓝裙,明眸皓腕,窈窕优雅。立傍静听默观,待曲终人散后自称名叫雪儿,学音乐的,慕名前来与阮瞎子探讨民间古今乐曲。其声似金玉,气如幽兰。阮瞎子惊疑为月宫仙子降临,即将平生所知所悟尽盘说之,直谈至启明星起方罢,二人言语投机,相互仰慕,遂成知音至交。自此雪儿夜夜来听阮瞎子拉琴,曲终人散后两人畅谈音律,探讨花灯调,山歌曲,滇戏腔,相处融融。这段日子是阮嗐子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俗话说“日久生情”,雪儿每次来都带着一块花手绢,铺垫在山石上坐听琴曲,一日起身后忘了取,被阮瞎子无意中拾得,视为珍宝贴身收藏。雪儿感其真性至情,佯装不知。人非草木,自雪儿的手绢留在身边,阮瞎子即神魂颠倒,不能自持,举止无措,情思恍惚。雪儿深佩其学识,一日邀言:自己将赴西洋留学,要带阮与之偕行同往。阮瞎子闻之先喜后悲,思衬良久猛省,回家独自大哭一场后,临日雇了辆小马车,携母而去不知所终。
这雪儿至期如约而来,只见家门紧锁,山石空沓,四处找寻无踪无迹,无奈只得惆怅而去,独自远赴西洋深造。后来成为一代音乐大家,作品斐然,名声卓群,这是另话不提。数日后阮瞎子携母归家,平静如故,依旧拉琴侍母度日。细心的听客发现一点不同——阮瞎子的胡琴上系着条花手绢,上面绣着两只翩翩而舞,留恋相戏的彩蝶,均暗中思衬,却无人知晓此绢来由。
光阴如梭。阮家母子相依为命数十载,晃眼而过。这一日阮戚氏油尽灯灭,淡静而逝。阮瞎子守灵数日,夜夜抚棺痛哭。族人乡邻前来吊唁,看其家徒四壁空无一物,问他如何操办母亲后事,阮瞎子待之恭敬,礼数周全,答言:“一切均按礼规,与父合葬,所有开销尽有之。” 众人将信将疑,因年久失记,阮通葬处已无迹可寻。阮瞎子又央告乡邻族人,在螺峰山顶往日拉琴处掘一深坑,且要宽大。众人不解,禁不住他再三央求,并许以高酬,遂如他愿掘之。坑成后将阮戚氏棺木放入,尚余宽隙,及将封土,阮瞎子说在巷口饭庄订下酒饭,嘱众人酒足饭饱后再来坑边会他,即飘然自去。
众乡邻族人酒足饭饱后如约来到螺峰山上,只见这阮瞎子己自缢吊死在坑边那棵大樱花树下,手中紧紧系着胡琴上那块绣着两只彩蝶的花手绢。胸前挂张黃纸,上书:置我于母傍,平之不留痕迹。庭井中钱尽赠之。笔划粗疏殷红,系以指血而作。众人惜叹良久,依言并葬母子,复植花草。作毕归探阮家枯井,捞出铜钱万余枚,刨除一应物力开支,多有盈余。恍知其良苦用心经营多时,要以独力侍母葬母葬己,随母于地下侍奉之,不累及它人。众人唏嘘不已,皆肃然而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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